皇姑 第二章 雨霖鈴3

作者 ︰ 時久

霪雨連綿整日未歇,慕容籌見楊末已經醒轉,傷口無大礙,白日里便出門去四周探路。楊末有些擔心,問他︰「此處山高林深,雨天難辨方向,恩公出去了能找回來麼?」

慕容籌道︰「這屋子雖然建在山谷中,被密林樹冠遮擋,但獵戶有心在檐下掛了陶鈴,鈴聲清脆可傳達數里之外,我就是循聲找到這里的。我走到听不見鈴聲的地方就會折返,不至迷路。」他披上簑衣斗笠,走到門前又回過身來,「你還在這里,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楊末被他看得垂下眼,他打開門從外頭扣上,大步跨入雨簾中。

楊末獨自留在屋內,心里揣度他翻過山能否找到出路,會不會遇上鮮卑或者吳國的軍隊。他是魏軍統帥,失蹤這幾天鮮卑人必然四處尋找,倘若他遇到了部下就此回營,以後自然是江湖不見;萬一他遇到的不是下屬而是吳軍,難再有從她手下逃月兌的好運氣,性命堪輿;轉念又想,我軍要是能擒獲慕容籌,此役不戰而勝,不是天大的喜事?又不是她辜負恩人,何必替他擔憂?

兩種念頭在腦子里來來回回地拉鋸,攪得她心頭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忍不住向山上他跋涉離去的方向眺望。

傍晚時慕容籌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兜野果、一只山雞。楊末看見他的身影舒了一口氣,心想自己還是盼他安然回來的多,大概是怕自己受了傷一個人在深山中自生自滅活不下去吧。這麼一想便覺得擔憂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看來我們真的被洪水沖出很遠,我爬到山頂上,四面都是層巒疊嶂,完全不見人煙。還是等雨停了,沿著來時的水流溯游而上往回找吧。」他月兌下雨具晾在屋外,里面的衣服也濕透了,「不過出去一趟也有斬獲,打到這只山雞,可以給你打打牙祭。每天吃野菜面糊,傷口難好得起來。」

屋里炊具簡陋,山雞自是用火烤熟最方便。楊末道︰「我現在吃不了油膩的葷腥,恩公自便就好。」

慕容籌笑道︰「我自有辦法。」

木屋建在一塊凸起的山石上,屋後有一汪山泉匯成的水潭,泉水清澈可飲。他把山雞宰殺洗淨用清水煮熟,雞肉撕碎撒在菜粥中,煮出來香氣撲鼻,也沒有葷腥之氣。楊末胃口大開,一口氣喝了兩碗,稱贊道︰「恩公這幾日廚藝大漲,你學東西倒是進步很快。」

慕容籌道︰「這大約是我現今僅有的優點了。」

楊末說︰「恩公太過自謙了,你豈止這一個優點。」

他手里還端著碗,抬頭看她追問道︰「哦?我還有什麼優點?」

他坐在火堆邊,跳躍明滅的火光映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越發顯得輪廓分明,目光幽深。她心頭突地一跳,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當初她如果真的把這美麗的頭顱砍下來,那該多麼可惜。

這念頭讓她心驚肉跳,不敢再與他對視。好在他也只是玩笑一問,見她不回答,笑笑低下頭去繼續喝他得意的雞肉菜粥。

到了夜間準備就寢時,麻煩來了。屋里只有一張木板床一條棉被,楊末看腳頭有兩個蒲團,大約她昏睡時他就在床尾湊合休憩。但現在她醒了,孤男寡女要同睡一床共被而眠,怎不尷尬。

慕容籌看出她的顧慮,把柴堆上的干草翻下來鋪在地下︰「我睡在這里好了。屋子只這一間,權宜不便之處,望姑娘莫要介懷。」

干草是獵人留下引火之用,只有少許幾捆,他身高腿長,將將能在地下鋪薄薄一層。地下是泥地,久雨有些返潮,只鋪一層干草如何能保暖。他身上半濕的薄緞中衣倒是就著火堆烘干了,外頭的粗布袍厚實淋透,一夜也未必干得了,那也是他唯一能蓋的衣物。穿這麼少睡在地上,肯定要著涼傷風。

楊末于心不忍︰「恩公仗義相救,我怎能讓恩人委屈受寒。恩公也說了,你我落難至此,一切權宜從便。這床榻長逾八尺,足夠兩人各佔一邊互不干擾……」

慕容籌抱著干草立在地下︰「這……同宿一屋已是不得已,何況同床。我是男子自然不忌,但是姑娘的清譽……」

楊末忍住窘意,正色道︰「恩公不是自詡磊落曠達,怎的又婆婆媽媽起來?身正自不怕影斜,倘若有人要詆毀你我清白,同一屋檐下這幾天早已洗不清了,由他去說又如何?」

慕容籌露出笑意︰「听聞南朝女子視名節如命,曾有節婦被男子牽手,斷臂以全貞節。如此看來倒是我見識狹隘。」

楊末道︰「婦人被男子輕薄,該去懲罰那個登徒子,為何卻要婦人自斷其臂?再說只不過被男人踫一下手而已,怎麼就不貞潔了?此理不能服人。只要我自己行正坐直未行苟且之事,就是冰清玉潔,才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听說你們鮮卑的女子烈性奔放,一女多嫁司空見慣,難道也有這些成見?」

「姑娘是南朝人,尚如此豁達不羈,我若是拘泥扭捏,倒顯得我心術不正暗存不軌。」他放下手中干草,抽出一根草睫放到她腳邊,「姑娘信得過我,我自當不負信任。便以此草為界,我若越過雷池半分,以後就睡在屋外檐下,不得入內。」

楊末見他目光澄澈,心思坦蕩,不知為何卻欣慰不起來,有點小小的不忿,揚起臉道︰「本來就是,問心無愧何懼人言?恩公大我十幾歲,在我看來就是叔叔伯伯那樣的長輩,怎麼會有半點不軌的心思?」

他失笑道︰「叔叔伯伯?我有那麼老麼?」

「我今年十五歲,你都多大了?不是叔叔伯伯是什麼?」

他點頭微笑︰「說得也對,我確實有一個外甥,和你差不多年紀。」

他的外甥,應該就是魏國太子。魏太子深居禁中,未曾參政,吳國人對他所知不多,此番掛名元帥是他初次露面。

楊末嘴上討得便宜,心里卻並不高興,蜷起身子給他留下一半床鋪,面向里側閉目假寐。慕容籌就在她腳後三尺寬的地方背朝她和衣而臥。

話雖說得冠冕堂皇,真的和他同榻而眠,她還是翻覆了許久都沒睡著。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這雨已經連下了好幾天,不會一直下下去。他說的,等雨停了,就沿著來時的溪流走回去。

九月深山的夜晚已經很涼,楊末裹著棉被只勉強保暖,慕容籌僅著單衣,身上蓋著半濕的粗布袍。清醒時還能忍著,睡著後他忍不住蜷縮起來,向她腳邊有被子的地方靠了靠。

白天她一直臥床,到了夜里反而睡不著了,盯著腳邊昏暗蜷曲的身影看了半晌,把棉被勻過去一點,輕輕蓋到他身上。

這一夜楊末睡得格外香甜,覺得渾身暖融融的,終于不必再瑟縮著取暖了。一覺就睡到大天白亮。外面雖然還飄著雨絲,天色卻不那麼陰沉了,有種陰天透白的亮堂。她躺在被窩里,身上暖洋洋的不想動彈,屋內外靜謐安寧,只听到檐下的鈴鐺時而叮鈴作響。

躺了一會兒,覺得雙足火熱似乎有點出汗,忍不住動了動。這一動發覺腳底蹬著的不是柔軟的棉被,而是似硬非硬、似軟非軟。她用腳尖點了點,那熱力的源頭還微微動了一下。

她的臉轟的一下漲紅,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是慕容籌的胸膛,她的雙腳都被他抱在懷里。她猛地把腳縮回來,心頭卻按捺不住地一陣狂跳。

這麼一動他也醒了,擁著被子坐起身來。又或者他其實早就醒了,卻默默地躺著沒有驚動她。這其中的婉轉因由她簡直不敢深想。

楊末還紅著臉,兩人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互相對視,都有些不知從何啟口。還是慕容籌先說︰「難得睡個安生覺,不知不覺就起晚了。」

楊末低頭道︰「恩公為了照顧我食不果月復睡不安寢,恩德銘感于心,無以為報。」

兩人過了一日一夜,已不像開始時那般生疏。慕容籌笑道︰「你別老恩公長恩公短的,我從沒被人這麼叫過,還真不習慣。」

楊末問︰「那該如何稱呼?將軍?」

慕容籌低頭想了想,微笑道︰「將軍這個頭餃于我也不甚恰當。你我既在世外相逢,算是一段奇緣巧遇,此處遠離戰場硝煙,那些紛爭國事先不要提了。」他掀開被子,卻沒有立即下床,坐了片刻忽然問道︰「末兒……是你的名字麼?」

她愣了一下︰「啊?我……」

「我听你昏迷囈語時常提到這個名字,昨夜……你又說夢話了。」

楊末赧然問︰「我說什麼夢話了?」

他含糊答道︰「听不太清,許是又想念你爹爹兄長了吧。就听到你自稱末兒,是不是你的名?」

她搖頭道︰「我還沒有起名……末兒只是家里人這麼叫,因我在家中排行最末。」

「末兒……」他緩緩道,那兩個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從舌尖吐出來,便顯得有些旖旎纏綿,「我這麼叫你,要不要緊?」

她臉色微赧︰「當然不要緊,只是排行而已……就像我哥哥們被稱作四郎、五郎、六郎,是一樣的。」

他又問︰「你有很多個哥哥?」

說到哥哥們楊末不禁面露笑意︰「嗯,我有六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一母所生。」

慕容籌也笑了︰「看來你除了有個慈愛的父親,跟哥哥姐姐們也很要好。」

楊末得意道︰「那是當然,我兄長和姐姐都待我極好。我們家和別人家比,是沒有那麼富貴高華,但是一家人和樂親近,這是誰也比不了的。」

慕容籌道︰「上有慈父,下有兄姐,這麼多人寵著你,居然都沒把你脾氣慣壞,小小年紀就如此明事理,真是難能可貴。」

楊末一向被人說家里人慣得她橫行無忌嬌縱刁蠻,從來沒被人夸過,見他又含笑盯著自己,更覺得面紅羞赧,反問道︰「那你呢?你家中有沒有兄弟姐妹?」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都是父親的……姬妾們所生,有些見得少我都叫不上名字來。和我一母同胞的只有一個姐姐,她出嫁之後,我想見她也難了。」

他說的姐姐,應當是指慕容皇後吧。皇後居于深宮,就算是親弟弟也只有奉召才能偶爾見一面。她想問︰你都三十歲了,可曾娶親?可有子女?又覺得太唐突,自己隱隱地似乎也不想知道,便按住了沒有提,轉而問︰「那你是家中的長子嗎?」

他點點頭︰「如果把姐妹也算上,排行第三。」

「按你們鮮卑的習俗,是該叫大郎,還是三郎?」

他看著她笑道︰「我們沒有這樣的習俗,都是直呼表字。」

楊末抿唇看著他不語。他這麼說,難道要她去問他的表字?未免太親昵了些。

他看了她片刻,緩緩開口道︰「母親為我取字咸福。」

「咸陽之咸,福澤之福?咸福……」見他點頭,她細細咀嚼這兩個听起來有些耳熟的字。沒想到他這樣出身顯赫、位高權重、叱 風雲的人物,會有這樣一個取義平常的字,甚至與他的名毫不相關,只是蘊藏著母親對孩子平安多福的心願祝福。「你母親一定很疼愛你。」

「是啊。我和你正好相反,自小和母親在一起,父親見得很少。他有太多妻妾兒女,不可能每個都顧得過來。母親給我起的字他也不滿意,嫌她婦人見識短淺,到周歲取名時就改了。」

難怪他名字不一。慕容籌,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確實比「咸福」更符合父親對兒子的期許。

楊末挑他話里的刺︰「誰說我和你相反,我不但跟爹爹親,和娘親關系也不差。只不過她生了我後身體不好,小時候是大嫂帶的我,相比之下沒有爹爹那麼親近罷了。」

他連連點頭,忍俊不禁︰「是是是,我說錯話了,你一家和樂融融,讓我好生羨慕。」

楊末也抿著嘴笑。豪門世家多似他家,一家之主娶很多妻妾,兄弟姐妹雖多卻不親熱,搞不好還要鬧出種種齟齬爭端;妻妾少的,難免子息單薄門庭不旺。像她爹娘這樣夫婦二人琴瑟和美、子女又多的,確實是難得的福氣。

對視半晌,他輕聲道︰「以後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楊末抬起頭,有片刻愣怔︰「什麼?」

他卻只是一笑,丟下她滿月復心思兜轉,自己轉身下床披衣,端起鍋碗走向屋後水潭。

難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以後叫他……咸福?那兩個字在她舌尖滾了無數遍,明明是很平常的兩個字,卻好像澀在嘴里,怎麼都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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