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三日,持續的陰雨終于逐漸止歇,雖沒有雲散放晴,總算是不再下了。雨後山林的空氣中還帶著綿綿水氣,微風吹來格外清新。
楊末的肩膀被樹枝穿透,但幸而沒有傷到內髒筋骨,只是皮肉傷,養了幾天便大有好轉,除了右臂不能使力,下床行走自理已無礙了。早上她醒來發現床尾整齊,咸福不在屋內。檐下的陶鈴聲被一陣尖銳的嘯聲壓過,像是某種猛禽的囂叫。
她走出木屋,看到咸福站在高處山石上,臂上停著一只個頭小巧的灰色鷂鷹。那鷹似是訓練過的,並不怕人,站在他手臂上左右張望。他從鷹爪解下一節竹管,里面塞著一團布條,上有文字。
楊末走過去問︰「怎麼了?哪里來的鷹?」
咸福面露喜色︰「這是我們傳遞消息的鷂鷹,恰巧從這里經過。可惜不知道此處方位地名,否則只需要借鷹傳信,立刻就能召人來救我們出去。鷂鷹識途,我留下訊息讓它帶出去,不日也會有人尋來。」他回到屋內,從燒滅的火堆里撿出一截細木炭,在布條上寫下求救字句,重新綁回鷂鷹腿上,吹哨將它放走,直向西北面飛去。
楊末看他滿面笑容,心中有些失落,轉頭望著屋檐下的鈴鐺︰「這幾日每夜都听著鈴聲入睡,回去後听不到了,不知會不會反而睡不著。」
咸福目送鷂鷹消失在天際,回頭見她雙眉輕蹙悶悶不樂,斂起笑容道︰「末兒,你不高興麼?」
她盯著陶鈴呆呆道︰「我為什麼要高興。」
「你……不願離開這里?」
楊末轉回頭,見他探尋地望著自己,目有深意,勉強笑道︰「你跟你的屬下接上頭了當然高興,我卻是吳國人,不是應該擔心自己即將落入敵手才對?」
咸福道︰「你放心,你跟著我自當護你周全,他們不敢為難你。」
楊末扭過頭去︰「兩國正當交戰,你們鮮卑人侵佔我們大吳的疆土,我才不要再承你們的恩情,免得將來在戰場上遇到了下不去手。」
咸福反駁道︰「明明是楊行乾先佔了易州,我們才會發兵反擊,戰場也在我大魏境內,怎麼倒變成了我魏國侵略你們吳國?」
「大……楊將軍攻佔易州,不也是因為易州的軍官南下搶掠,楊將軍反擊得勝,一路追擊才打到易州的嗎?再說易州、燕州、薊州這方圓數百里的沃土,自古就是我們漢人的家園,平白被你們鮮卑人霸佔了百年之久,早就該要回來了!」
「燕薊等州是前朝靈帝贈予大魏,和吳國有何關系?我朝自文帝以來,胡漢一統,兼容並蓄,鮮卑人、羌人、漢人,都是我大魏的子民,這才是天下共主海納百川的胸襟氣度。燕薊早就是大魏的領土,何來歸還之說?吳軍踏上我大魏的土地才是侵略之舉。」
一說到國家大事,楊末的血氣上來了︰「你們鮮卑人兵強馬壯勢如虎狼,我們大吳崇文尚禮不重兵革,豈有文士侵略欺負武人之理?」
咸福反詰︰「兵強馬壯就一定會侵略鄰邦?武夫就一定欺負弱者?自你吳朝開國以來,兩國以白河為界,可曾向南擴過半分?反倒是你們吳國的皇帝多次北伐侵擾,被我鮮卑勇士驅逐回去!」
楊末跟他爭得面紅耳赤,各有各的理,誰也說服不了誰。吵了半天,咸福先覺得兩人行為過于孩子氣,失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卻和我大吵大鬧,這是對待恩人的態度嗎?」
楊末氣得跺腳︰「那你干嗎要救我?為何不一刀將我殺了,現在就沒人跟你爭了,還為你的國家立了一功呢!」轉身就要走。
咸福笑著拉住她︰「國事是國事,私事是私事,現在你我二人流落山野相依為命,就不說那些了好不好。」
楊末甩開他的手︰「誰跟你有私事!」
這句話一出口,周圍似乎一下子就安靜了。楊末背著身,胳膊卻還被咸福握在手里。她想走走不開,掉頭回去又實在沒有那個臉,只好僵硬地站著。他本來扣在她的手肘處,掌心慢慢地向下滑,一直滑到手腕那里。再向下一點就能握住她的手了,他卻突然放開,負手背在身後望向遠處。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前讀這樣的詩句,只覺得詞句平常,不能體味其中意趣。親身在山中過了幾日,才知山水閑雲之妙,竟有些舍不得回去了。」
說完久久不見身後有動靜,他回頭一看,她已經悶聲不響回屋去了,那一扇木門還隨著她的動作悠悠晃動。
咸福跟進屋內問她︰「末兒,你家住哪里?等我出去了派人護送你……」
楊末坐回床上,背對他道︰「你只管回你的軍營做你的將軍,我自己有腳不用你管。」
「末兒,我……」
她躺下把被子往頭上一蒙,不再理睬。
兩人一整天都沒再說話。或許是因為心情郁結,也可能前幾天受的涼現在才發作出來,她的傷口竟又反復。中午咸福以為她賭氣不起來,傍晚叫她仍不應,去拖她起床時才發現她雙頰通紅,渾身滾燙。
楊末還沒燒糊涂,推開他道︰「說了不要你管……」動作大了牽動傷口,她哼了一聲。
咸福看到她右肩的繃帶上似乎有血跡滲出,想去看又被她擋住。她傷在尷尬的部位,清醒之後他就沒再給她換過藥,不知她傷勢究竟如何。費了些許力氣才按住她手腳,她還不听話地扭來扭去想要掙月兌。咸福輕斥道︰「才夸了你明事理,一糊涂又鬧起脾氣來,像個孩子似的胡攪蠻纏,看來這才是真性情流露。」
楊末道︰「我本來就胡攪蠻纏,干你何事?又不是我求你救我的。」
「是我多管閑事,但救人救到底,讓我看看你傷口如何了。」騰出一手去解她胸口繃帶的結。
楊末臉頰緋紅,也不知是羞澀還是因為發燒,結結巴巴道︰「男女授受不親,我、我自己來……」
「你自己怎麼看肩上的傷口?也不知道是誰說的,只把我當叔叔伯伯看待,現在又糾結起男女有別來。」
「就算是叔叔伯伯,也不能……」
繃帶結打得很緊,他用力過重手下一滑,手掌觸到她腰月復的肌膚。少女的肌膚光滑柔膩,他的手順著她腰間的弧線就滑了下去。
兩人都不說話了,專心致志地對付繃帶傷口,只怕一開口又惹尷尬。解開表面兩層,底下已經和傷口血痂結在一起,咸福只得用匕首把繃帶割開,才發現她前胸的創口已經感染化膿,難怪她發起高燒。山中沒有醫藥,十分危險。
「就算我的下屬看到訊息找過來,至少也要兩三日過後了。你的傷口惡化這麼嚴重,怎麼也不吭一聲?我不該放著你不管,應當每日檢查換藥才對。」
揭開繃帶撕裂了創面,楊末疼得有些氣短︰「背後要不要緊?就怕里面也壞了。」
咸福檢查她後背傷處︰「後面已經結痂了,應該沒事。」
木刺從她後背刺入,背後傷口大,前面傷口小,既然背後沒事,應當沒有大礙。她低頭仔細觀察了一下傷口︰「應是表面清理不當所致,把膿血擠出腐肉挖去,就不會蔓延到深處了。」
咸福吃了一驚︰「什麼?你要……這沒有麻藥,生生挖肉,怎麼扛得住?」
「那能怎麼辦?總比傷口腐爛丟了小命強,壞死的皮肉也沒那麼疼。古有關公刮骨療毒,一面還能泰然自若地下棋,我的傷比他可輕多了。」楊末慘笑,「咸福,我自己不行,你得幫我……」
「關公是什麼人物,你只是個小姑娘,如何跟他比?」他盯著她看了半晌,「要準備些什麼?」
咸福按她要求的,先把匕首和布條都用開水煮透,淨布在火邊烘干。楊末肩膀傷口周圍用熱水清洗干淨,咸福雙手也反復燙過。他握著匕首,見她面容平靜,並無半分害怕之色,囑咐說︰「你要是痛得厲害,就咬住被子,會好一點。」
楊末點點頭︰「沒事,小時候我淘氣爬樹把胳膊摔月兌臼,怕爹娘知道要責罵,就讓哥哥偷偷給我接上的,我能忍得住。不過你下手干脆利落一點,可別拿我當雞肉似的割。」
那次摔折胳膊當然又是和兆言、七郎一起。當時她十歲,兆言八歲,她硬忍著沒哭,反倒是兆言被她嚇哭了,這免不了又成了日後她笑話他的談資。
咸福謔道︰「看來你從小就是個調皮搗蛋不安分的主,什麼明事理知是非識大體都是做做樣子而已。」
楊末不同意︰「調皮搗蛋和明事理又不沖突,就不能……啊!」
趁她分心和他頂嘴,他那邊已經一刀下去,切入肉中。原來他只是故意顧左右而言他轉移她的注意而已。
縱使如此,她還是痛得眼冒金星一頭冷汗,抓住他的手臂險些暈厥過去。她咬住了牙關沒有叫出來,強忍的模樣卻讓他心頭揪起,下不去手了,把胳膊伸到她面前︰「疼就咬著。」
楊末張口咬住,發現是他的手臂,又扭頭松開︰「你快一點……戰場上殺伐決斷,怎麼這點小事……還猶豫……」
咸福看著她因為疼痛而扭曲蒼白的面龐,額上冷汗涔涔,頃刻就打濕了她鬢邊碎發。那一刀仿佛剜在他自己心上。
他狠下心腸,刀尖沿著傷口化膿處劃了一圈,把腐壞的血肉整塊挖下丟入火灰中,敷上止血清毒的草藥,迅速用繃帶纏緊,照著原來的模樣包扎好。
楊末躺回床上,劇痛余韻仍在,她喘得厲害,背上額頭都出了一層冷汗。歇了很久,疼痛才慢慢減弱下去,身上又忽冷忽熱的,似在炭火上炙烤,又像從冰水里撈過。
咸福用熱手巾替她擦干臉上的汗水,她虛弱地沖他笑了笑︰「熬過今晚不繼續發熱應該就沒事了,你又救了我一命。」
咸福坐在床邊︰「那你打算怎麼報答我?」
「這倒把我難住了。我有的東西,你也不稀罕……」
他伸手替她把一縷粘在臉上的濕發撥開,手指停在腮邊流連不去︰「末兒,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姑娘。」
楊末笑道︰「說得好像你見過很多姑娘似的。」
他也笑了︰「不少。」
她心頭微酸,但此刻實在沒有力氣去深想。「世上的姑娘千千萬萬,各有各的獨到之處,你只不過恰巧沒有見到我這種而已。」
咸福說︰「是啊,為何不讓我早些遇到你。」
這話頭讓她不知該如何繼續︰「身邊熟知我的人都說我脾氣不好惹人討厭,你也就是才認識我幾天,了解不深而已。」
咸福微笑道︰「末兒,雖然我和你相處不過數日,卻深有一見如故之感,只道相見恨晚。」
「你一定和很多姑娘相見恨晚過。」
他神色不變,只是目光沉沉地盯著她︰「這倒是頭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