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不禁莞爾,自甄士隱進門後此話他听了何止十次,連笑道︰「這個年歲,這樣的模樣,定是甄小姐無疑了。」甄士隱聞得,更是三步並作兩步走,封氏竟跟不上了,直到了廳門前卻定住了。薛蟠自然知曉他在想什麼,卻不點明,只道︰「先生亦教導過我那倆妹妹,乃是長輩,無礙的。」
甄士隱仍是搖頭,不願入內,封氏跟上亦是不敢入內。封氏說道︰「我同我們老爺遺失小女已有六年,多年皆無消息,此時尋回竟不敢見,若真是小女,那自然好,若不是,豈不是絕了多年的念想。」薛蟠早已料到會如此,正色道︰「學生何曾糊弄過先生,容貌有相像的,年紀亦有差不多的,那胭脂痣豈能造假?先生同甄太太這般躊躇,不如入內一見便知,是便是了,不是再找,不過我卻敢打包票,定是甄小姐。」甄士隱見薛蟠如此,嘆道︰「難為薛公子如此,我夫婦倆便見上一見,是便是了,若不是,我便認了這姑娘做女兒罷。」說罷,便牽起封氏一同入內。
在內,英蓮亦是緊張不已,再三問道︰「外面的真是我的父母麼?」過了半晌又對寶簪說道︰「大爺將我買下時,說是二姑娘看中的我,若我不是他們要找的英蓮,我也不敢求其他,只求別賣了我,我願一輩子伺候二姑娘。」寶簪笑道︰「定是你的父母無疑了,只是你這樣的模樣,我哪里舍得讓你做個丫頭。」這話一說,英蓮便又緊張起來,又想開口相求,只是尚未開口,甄士隱夫婦便進來了。
三人一見,便都愣住了。英蓮雖比當年出落得好些,但模樣大致不改,又有眉間一粒胭脂痣,甄士隱夫婦見到,一眼便知這是英蓮。只見封氏潸然淚下,連連用帕子拭淚,一再開口,卻吐不出半個音來。甄士隱大喜之下亦是邁不動步子,薛蟠只得扶著他顫顫巍巍上前,問道︰「可還記得為父?」英蓮被拐時已有五歲,雖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亦不記得家鄉何處,卻也有些記事了,哭道︰「我雖不大記得父母的模樣,見了二老卻覺親密,只是不大敢認。」甄士隱夫婦一听,更覺心酸不已,暗恨自己當初為何讓那霍啟抱了英蓮去頑,讓自己同女兒分別這些年,當即三人便抱頭痛哭起來。
寶釵見狀,只叫三人莫要在哭,又同薛蟠寶簪一道出來,讓那一家三口好好說會子話。
晚間有宴,因著人少,只是每人面前放一小桌,薛老爺、甄士隱、薛蟠在一處,薛姨媽、封氏、寶釵、寶簪、英蓮又是一處,兩處用屏風隔開,說話容易,又不越禮。因著尋回英蓮乃是大喜之事,薛家又請了一起串客唱戲。
宴間,甄士隱極是歡喜,向薛老爺道︰「老朽還記得當年令公子的話,說小女既是被拐,那必是未死,既然未死,便總有相見之日。現今想來,竟是極有遠見,當日老朽若是尋死,哪里還有今日。那時令公子不過八歲的年紀吧,可知日後不可限量。」薛老爺極是得意,笑道︰「當時那是犬子無理,先生如今這般贊他,越發把他縱到天上去了。」甄士隱道︰「令公子如何當不起贊?」薛蟠連說不敢當。甄士隱又道︰「還要謝薛老爺幫著購置田地,老朽亦打听過,那麼點子銀錢如何能買那樣的良田。只你們薛家豪富,不差這些,既給了,老朽不受亦是矯情,這些年來輔導令公子只當還了這禮。只今日又是令千金認出小女才將小女尋回,竟不知該如何謝了。」寶簪忙道︰「先生不若常叫英蓮來同我和姐姐作伴吧,一同讀書寫字,極好的呢。」甄士隱聞言想到因著英蓮被拐去這些年未教英蓮讀書識字,又是一番感慨自不必提。
又听甄士隱向薛蟠說道︰「薛公子已有十四了罷。」薛蟠應道︰「正是。」甄士隱道︰「薛公子火候已到,倒是可以去鄉試場上試上一試了。」聞言,薛家眾人皆皺起了眉頭,薛老爺嘆道︰「先生不知賈家之事?」甄士隱道︰「這豪門望族之事,我如何得知。」薛老爺便將賈寶玉的事細細說了,又道︰「薛家與賈家皆是金陵四大家族,沾親帶故,如今蟠兒雖聰穎,我卻不敢讓他太出挑了。」甄士隱笑道︰「薛老爺多慮了,那姑蘇林家與這賈家亦是姻親,比賈家同薛家還近些呢,因著林侍郎無子,便從族內過繼了一個兒子,只八歲便中了秀才,比令公子當時還早一年呢,名次亦在前,並未有何顧忌。想來令公子亦不需顧忌許多。」薛老爺聞言大喜,道︰「林家位高權重尚不避諱,咱們家更不需如何避諱了。想來蟠兒走這科舉之路定是無礙了。」
宴罷,由薛蟠送了甄士隱三人回去,回府卻是頗晚。
第二日寶釵跟著薛姨媽學管家理事,寶簪無事,拿著炭筆在院中素描,見薛蟠來尋她,笑道︰「未來的舉人老爺來了,什麼事?」薛蟠見狀,道︰「畫素描呢?這畫的是什麼?」寶簪道︰「哪有畫什麼,就是閑著沒事研究一下這茴香豆的‘茴’有哪四種寫法,舉人老爺博古通今,快跟我說說。」薛蟠見她刁鑽促狹,敲了她額頭一下道︰「等你及笄了,叫老爺子給你取個字,乙己。」又道︰「你猜我昨天在那些串客里見到了誰?」寶簪道︰「誰?」薛蟠笑道︰「你求我,我求說。」寶簪轉頭不理他,過了半晌也沒動靜,薛蟠張口便要說了,寶簪道︰「柳湘蓮。」薛蟠詫異道︰「你怎麼知道?」寶簪無奈道︰「橫豎唱戲的就那麼幾個人,琪官是忠順王的人,你能有多少能耐,請來咱們家唱戲?你又是讀書又是做生意,平時也不跟那些養戲子的往來,能認識幾個唱戲的?而且又不是平常的戲子,只是串客,不是柳湘蓮還能是別人?要是別人,也不值得你特特跟我來提上這麼一提。」薛蟠笑道︰「來了這些年,模樣好了,人也長進了。」
寶簪听他這樣說,笑道︰「這樣討好我做什麼,要曬什麼就快些,我墨鏡已經戴好了。」薛蟠道︰「我昨晚跟他談了好些時候。」「死基佬,換了汗巾子麼?」「你妹。」
隨後,薛蟠說了送了甄士隱回去,回府時遇上馮淵,那馮淵見了他竟不顧白日里鼻子被打折,又是跟著不走,柳湘蓮仗義,把那馮淵又是一頓好打。那馮淵見柳湘蓮長得好,與薛蟠站在一處,一個風流,一個端正,竟連喊痛都忘了,柳湘蓮並非惡人不肯下死手,倒不知道該如何,只得劈手將馮淵打暈過去。薛蟠為謝柳湘蓮便邀他去喝酒,一來二去,便成了結義兄弟。
寶簪听了,沉默了好一會子才抬頭道︰「這柳湘蓮仗義是仗義,也太天真了點,就你這樣給他提鞋都不配,還能跟你結拜,可見是個勇士。」薛蟠笑道︰「這樣刁的從沒見過,以後也不知道會誰能忍得了你。你說他天真,我倒也覺著了。我想他是個好的,便想叫他一同在書院讀書,他卻不肯。」寶簪道︰「他同寶玉秦鐘混在一處的,能愛讀書?你現在是他義兄,寶玉沒了,你只防著他跟秦鐘交好,那人連尼姑都搞,鬧哪樣呢。可別讓你那賢弟跟他接觸。」說起「賢弟」兩字,分外加重。薛蟠知她在想什麼,只道︰「不必你說。」寶簪有道︰「他父母早死,只有一個姑姑也管不住他,你既和他結拜了也該好好關照他。人說窮文富武,他再愛舞刀弄劍又能有多厲害,不如你供他練武,將來是個武狀元也未可知。只一樣,別把錢給他,他是個錢到手就沒的。」薛蟠笑道︰「你倒替他想得周到。」寶簪斜了他一眼道︰「外貌協會嘛,總會為長得好的多考慮些的。」說罷,自己倒先忍不住笑了起來。薛蟠亦笑道︰「死顏控。」
又說賈府,探春自重生以來已有八年,虛歲九歲。上一世遠嫁,說的好听是當王妃,難听點不過是個俘虜,雖是以郡主之尊出嫁,去了那茜香國亦不過是個妾。她平日深恨自己乃是庶出,如何受得了自己的孩子亦是庶出,叫人看輕。探春顏色極好,顧盼神飛,文采飛揚,深得茜香國國王寵愛,她不願自己的子女亦是庶出,便次次服那避子湯。三十歲時,茜香國國王沒了,她成了太妃,收起了精明才智,萬事不管,每日只把當初在大觀園中姐妹們所作的詩詞默寫于紙上,直到三十五歲那年因長期郁結于心一病不起,沒幾日便去了。
再次醒來是她三個月的時候,養在王夫人處,每日趙姨娘來請安總要來看她幾眼,她亦想起上一世自己遠嫁,唯有趙姨娘真心為她落淚,思來想去,每日啼哭不已。王夫人見她日夜啼哭,便不大喜歡,叫趙姨娘領回去。原以為除了她自己這點變數,日子還是同以前一樣的,直到她無意間听聞,薛姨媽家又多了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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