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采兒掀開簾子,報說︰「北安王陶統領來了。」茱萸心中吃驚,只見北安王並著陶光,頭上戴著青色箬笠,身上披著簑衣,已然走至廊下。
紅豆不覺笑了︰「哪里來的兩個老漁翁!」
陶光笑道︰「北安王和我入宮里進折子,不想天落了雨,想著只有紅豆這處方能避會雨,就拉著北安王忙忙地趕來了!」二人月兌了簑衣,摘了笠,因見了茱萸在這,都施禮道︰「湘貴妃好!」
茱萸看著二人,只淡淡地回了禮,自去里間翻書。北安王見了茱萸的影子,躊躇半響,方在外間廊子下站著,听著雨流瀉進廊洞水道的聲音,滴滴清涼。他面容清 ,表情里刻的最深的是隱忍和沉默。
他的眼神,似一間陽光極好的屋子,再亮一點就藏不住心底的陰霾,再暗一點就讓人覺出苦痛的承擔。
陶光悄聲問︰「湘貴妃到你這常來解悶兒罷!」又說道︰「今兒好些?打的手可還泛著酸?」一面說,一面覷著眼細瞧了一瞧花籃,笑道︰「果然不曾偷懶,你送我的梅花絡我可系在玉佩上,你瞧?」紅豆看陶光卸了簑衣,里面穿著件半舊綠綢撒花袍,腰間系著塊漢螭紋玉佩。
紅豆卻又往他鞋子上問道︰「外頭下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可也干淨。」
陶光笑道︰「我這一套兒是齊全的。有一雙棠木屐,和北安王才穿了來,月兌在廊檐上了。」
紅豆便問︰「皇上知道你往這趕不曾?」
陶光笑道︰「皇上留我在龍翔殿避雨,我可不願對著他那張苦囊臉,因此喚過北安王急急忙忙地出來,多半知道我這會子,在這里罷!」
紅豆便沉吟不語了。半響,又看那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致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蝟似的。」
陶光道︰「這三樣和北安王一樣,都是那降了的白郎國君送的。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下雨男女都戴得。」
紅豆笑道︰「我不要。若真是戴上,倒成了那畫兒上的一對漁公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後悔不及,略略有些臉紅兒。
陶光卻不留心,因見北安王尚在外間,笑道︰「北安王觀了些許的雨,眼神犯酸了沒,進來吧!這兒並非皇上嬪妃處,你也忒般忸怩了!」
北安王听了,少不得進來盤桓。紅豆笑道︰「北安王哥哥,略坐一坐,喝口熱茶罷!我這兒有上好的茉莉花蕊綠豆面茶!還有些點心!」采兒自去端來盒子。
北安王道︰「我和陶統領是發小,從小兒一處淘氣兒的,你莫見外,還是叫我夷青哥哥罷,我听著也覺親切!」
紅豆便點點頭,走至里間道︰「茱萸姐姐,你也出來罷!都是皇上哥哥的兄弟,不必這般見外避諱!」
茱萸胡亂翻了幾首舊唐詩,里間雕空玲瓏木板、琴、棋,懸瓶、桌屏之類,與壁相平,听著紅豆的聲音甚是真切。
因念到李商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此句,心生感念,又听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微寒透幕,想著北安王此刻就近在眼前,但卻是「蓬山此去無一路,青鳥殷勤未得看」,暗自神傷。
茱萸靠近一張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椅坐了喝茶,北安王自在東首一張彈墨椅上端坐。
陶光自在西首,吃著點心,贊道︰「這藕粉糕和鵝油卷兒卻是好吃!」
正說話間,見擷兒高捧了個水晶掐絲嵌金果盤,里面滿是盛著的葡萄,碧瑩瑩的。
紅豆笑道︰「叫你去看苗兒,你倒端來個現成的果兒,打量你是土行孫呢!」茱萸听了心思方松懈,撐不住,忙掩住一口茶。
擷兒回道︰「何曾未去?只是落了雨,我只在架下巴巴兒地瞅著摳土,倒把經此過太醫院的儉妃娘娘給唬了一跳,口里說著‘真是痴丫頭一個!’方問我在做什麼?儉妃娘娘因說她宮里還有些大食國的葡萄,叫我跟了去,又命我托著盤子送了出來。娘娘說這盤子配著這果子才好看,且是皇上賜的,一會還得還回去。」
紅豆便笑道︰「我只是一時閑情,疏散筋骨,哪里就缺了這些?既是儉妃姐姐一番好意,不如就放到穿堂雕花小桌子上,咱們邊賞花兒,邊大家吃著玩兒,豈不甚好?」
陶光贊道︰「紅豆錦心繡口,如此很好。」
茱萸卻笑道︰「我瞧著這會子雨也停了,風也住了。黃昏已盡,夜要臨了。我也要歇著了。你們請自玩兒罷!」
北安王听說,回手向天色瞧了一瞧,說道︰「湘貴妃說的不錯,原該歇了,又擾的紅豆妹妹勞了半日神待客。」
說著,並不瞧茱萸,披簑戴笠完畢,對著陶光說道︰「我且先行。」方又對著茱萸請了命︰「臣先告退了!」徑直出了廊子。茱萸心中疑惑,無奈看著他穿著簑衣,隱于花陰深處不見。
就有鳳吟宮的入畫帶著兩個宮女,提著綠傘,攜著紅色風衣,在廊子下候著。
紅豆笑道︰「雨已歇。姐姐的宮人倒也忠心的很,竟還帶著一應雨具,想來是擔心途中落雨罷!」
茱萸便對著入畫道︰「你費心了。將我囑咐你的燕窩給了給擷兒吧。」
紅豆道︰「不過一時玩笑話,虧茱萸姐姐還記著。」
「這樣的東西,我陪嫁時父王帶了不少。我不大吃這些,這比買的強。你若喜歡,不如都送與你罷!」擷兒從入畫手里接過,笑道︰「這正是俗語說的︰千金易得,知音難求了。」紅豆便和茱萸相視一笑。
因落雨之後,苔痕濃淡,腳下濕滑。況竹影參差,殘紅逐水的,茱萸便扶了入畫,一徑去了。
陶光笑道︰「我卻還想著逗留玩兒。你且遞個燈籠給我。」
紅豆笑道︰「這個天點燈籠?」
陶光笑道︰「將這葡萄都吃完了,出了宮,可不就天黑了。雖說在宮內我有歇腳的地兒,可還要出宮去辦一件要緊的事呢!昏天黑日的,攜著方便。」紅豆听說,便回手向里間楠木書架上,把個琉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采兒點一支小蠟來,遞與陶光,道︰「既如此,送你這個燈罷!這個亮,正是夜里點的。」陶光听說,連忙接了過來,自提著出了碧雲宮廊子。
紅豆方命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采兒擷兒伏侍紅豆晚飯。紅豆自在里間感念茱萸,一時想起孤身在此宮中,雖自認豁達從容,但終難兩全。一面又想和陶光雖素習和睦,但終有嫌疑。
時日紅萼宮的澗兒往碧雲宮的采兒處說了一會子話。至晚間時方回來,經過儉妃的綺羅殿外,看見一個偏僻的角園,便將在此處小解下。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
此時宮中各處皆已無人來往,角園房內燈光掩映,微月半天。澗兒又不曾有個作伴的,也不曾提燈籠,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當值的人皆不理會。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尋微草處,行至一湖山石後大桂樹陰下來。
剛轉過一個大青石後,只听一陣衣衫作響,嚇了一驚不小。定楮一看,只見是兩個人頸脖交織在那里,見她來了,便想往石後樹叢處藏躲。澗兒眼尖,趁明黃的月色見準一個穿紅裙子,高梳螺髻縴瘦裊裊身材的,正是儉妃處的藤兒!
澗兒只當她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恐嚇著耍她,因便笑叫道︰「藤兒!你快出來,倒是嚇唬著我了!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麼大丫頭了,還在這里躲著黑天白日地玩兒呢!」這本是澗兒的戲語,意思是逗她出來。
誰知藤兒賊人膽虛,只當澗兒已看見她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澗兒也和自己算是親厚,思怔了一回,便從大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澗兒,便雙膝跪下,口里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澗兒反不知因何,忙拉她起來,笑問道︰「這是怎麼說?」
藤兒滿臉紅脹,又流下淚來。澗兒再一回想,那一個人影恍惚象個宮中的小太監,心下便猜疑了**,自己反羞的面紅耳赤,一時又覺得懼怕起來。她定神了一會,忙悄悄問︰「那個大膽的太監是誰?」
藤兒復跪下道︰「原是我的遠房表兄弟。淨了身入宮了的,隨知也被差遣到我們娘娘處當差!一時,倒是勾起了不少舊情!」澗兒听了,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宮中太監宮女兒對食都是嚴禁的!你可倒好,這膽兒也忒大兒了!你表兄弟究竟也不是個男人,這也無多大意趣不是?」這話一說出,澗兒的臉也越發紅了,不覺燥了口!
藤兒听了,又回頭向她表哥悄道︰「你不用藏著,澗兒姐姐已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太監听了,只得也從樹叢後爬出來,磕頭如搗蒜。澗兒忙要回身,藤兒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澗兒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萬不可告訴了儉妃娘娘以及宮中的各位娘娘處!」
澗兒一听,這事儉妃也是不知,遂沉吟半響道︰「你放心,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一語未了,只听角園門上有幾個老嬤嬤說道︰「方才我看見澗兒姑娘,拐過這里出去了罷?這角門便上鎖罷。」澗兒正被藤兒拉住,不得月兌身,听見如此說,便接聲高叫道︰「我在這里有事,嬤嬤們且略住手,我這就出來了!」藤兒听了,心中苦惱,只得松手讓她去了!
且說那日賢妃往湘貴妃那看她練了幾回字,後去了龍翔宮,見獨孤儀龍已經小睡醒來,焚著香艾,端坐在案前,忙著批閱折子,見了賢妃來請午安,面上只是淡淡的,並不叫她進來,賢妃自己沒趣,只得退出,她心內郁悶不樂,只得轉進御花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