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看來看去,只覺得那薔薇花架上甚是陰涼。剛到了薔薇花架,只听有人低微哽噎之聲。儉妃心中疑惑,便留神站住細听,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六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儉妃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著了件緋色的單衣,低著頭,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玉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掩著臉兒長吁短嘆。
賢妃心中想道︰「看這衣裳,倒是看不出主子奴才!難道竟也是個痴丫頭,也像那湘貴妃的丫頭入畫兒,學著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學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了,不但不覺得新奇,且更可厭可恨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著那入畫丫頭學了,宮中是不作興這樣的!若是給那多嘴兒的瞧見了,你可不是那入畫,沒人袒護你!」
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不是紅豆還是誰?
賢妃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只是這紅豆也是奇怪,好端端兒的躲在這里做什麼?難不成真有什麼心事兒?」賢妃一面想,一面沉思,心中略略猜到一二。再留神細看紅豆,只見她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縴,裊裊婷婷,大有自哀自憐之態。賢妃心中想著,這紅豆已初露絕色少女之態,這進宮也有了幾年了,快來葵水了罷!倒是再不能將她當個小丫頭了?
賢妃便站在暗處,細細瞧著她。只見她雖然用玉簪子劃地,可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兒。賢妃心思活絡,用眼隨著那玉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正是六筆。
賢妃又在手心里用指頭,按著紅豆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光陰的「光」字。賢妃默然了半響,暗自想道︰「是了。必定這丫頭也要作詩填詞。或許這會子見了這中午花木陰陰的,因有所感,或者再畫上幾筆,偶而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幾句,也未可知。且看她底下再寫什麼?」
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紅豆還在那里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光」字。仔細再看,地上已是有好幾個「光」字。花架里頭的紅豆怔怔地畫著,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百個「光」。外面的賢妃,看著紅豆這樣兒,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楮珠兒只管隨著她手里的簪子動,忽然之間,恍然大悟!賢妃倒是在花架外感嘆起來,這紅豆丫頭,竟是個鋸了嘴兒的葫蘆!心事兒倒也藏的忒深!不過賢妃的心里倒是一陣兒輕松。
這廂賢妃和紅豆同在花架,可是心緒卻是各異。二人卻不知,不知何時,湘貴妃已然站**于花架之後,雖沒能瞧見暗處的賢妃,可是紅豆畫字的那番心思已經落入了她的眼底。她默默看了紅豆一番,心想︰她雖年輕,于人前人後,接物待人,自是周到,滴水不漏的!可誰知外面既是這麼個形景,心里頭不知要怎麼熬煎!看她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里哪里還擱的住熬煎!可恨她是和親之宮妃,雖知她心事,但卻不能替她擔些半分!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至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茱萸看著紅豆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半身。茱萸想道︰這時下雨。她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上前禁不住便說道︰「紅豆兒,不用寫了!你看外頭下大雨的,你身上都濕了!低著頭的紅豆听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可不站著一個絕色的女子,笑靨如花,正是湘貴妃東方茱萸!
湘貴妃又笑道︰「紅豆,你歪著脖子,在地上胡寫亂畫什麼呢?仔細扭了頭!」說畢,便朝她縴步走來,三下兩下的,便將紅豆寫的字兒,全都蓮步踏去。口中笑道︰「瞧你,都將這好好的草皮兒弄髒了!」紅豆失神地看著茱萸,怔怔道︰「謝謝姐姐!」茱萸便掩了口,笑道︰「謝我做甚麼?我只不過憐惜這翠綠的草皮罷了!」
茱萸看著紅豆臉兒頭發,已是被雨淋濕,嘆了口氣道︰「快隨了我回去吧!跟了我去換身衣裳!」紅豆听了,便盯著茱萸看了半響,口中說道︰「多謝姐姐!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說著倒是笑了出來,攜住了茱萸的手。
這才提醒了茱萸,她低了頭一看,自己身上可不是也濕了!她笑道︰「我記著你,偏就忘了我自己兒!」紅豆笑道︰「茱萸姐姐你先回去吧!我倒覺得這雨頗覺意趣,徒步而行,很想體會下杜荀鶴的‘柳枝經雨重,松色帶煙深’的妙境!」茱萸沉沉看了看她,笑道︰「剛出了關,又入了定了!看來,你還是自個孤芳自賞一番吧!我倒覺得這‘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听無聲’,很是符合這里的意境呢!」說著,便撂下紅豆,自個往鳳吟宮而去。暗處的賢妃不知茱萸也在後面,遂凝神靜氣,听了二人一處閑話,見茱萸走遠,方折過花架,往北而去。
東方茱萸到了鳳吟宮,此時雨停風住,甚是陰涼。到了宮內一小花池邊,只見入畫伺墨並了宮里的五六個小宮女,閑來無事,便俱在池邊頑耍。大家將小池的兩頭堵了,水積在池子里,把些碧雲宮各處掛著的綠頭鴨,後花園里養著的花孔雀,彩鴛鴦,灰鷺鷥,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池子里頑耍。茱萸在邊側,听這說笑動靜聲兒很大,便走到一邊,好生囑咐道︰「雖說,玩樂須盡興。但是也要防著些口舌,如今將這宮門關了,豈不盡情?」入畫點了頭,這些宮女兒等都在游廊邊上嘻笑。
不想今日獨孤儀龍批完了折子後無事,見天落了雨,甚覺暢快,遂出了龍翔宮,在宮中各處信步游走,不知不覺,竟到了碧雲宮這里,佇立在宮後的竹林里,頓著眼兒瞧了半日,忽又將口一嘆,還是欲往宮門處進來,偏又听到了碧雲宮內的嬉笑之聲,覺得納罕,倒是遲疑了半響,猛地看見茱萸一個人淋著雨,眉頭更是皺了幾皺兒,見她快速地進了門,隨後就命宮女沉沉關了門,眼里倒是沒有看到就立在林邊的他,心中一時氣悶。
獨孤儀龍疾步上前,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里面諸人只顧玩笑,哪里听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里面的入畫听見了,估諒著這會子再不會有什麼人來的。入畫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茱萸手中拿著書兒,就座在窗邊廊子下看著《太上感應篇》,遙遙問道︰「是誰?」獨孤儀龍在外間听了,悶聲道︰「是朕!」
可是里間听的並不真切,茱萸一時真听不出來。入畫伺墨兩個當值的說道︰「可是宮里哪個宮女兒的聲音?興許是采兒!」伺墨道︰「胡說!采兒這會子做什麼來?」入畫笑道︰「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她淋著去!」說著,便順著游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唬了一跳,只見皇上在門外是皺眉瞪眼。入畫見了,誠惶誠恐,忙忙開了門,彎著腰跪下行禮道︰「請皇上恕罪!奴婢們不知是皇上,怠慢了皇上,還請皇上開恩!」獨孤儀龍道︰「起吧!不知者不罪!」說著,便直接到宮里頭來了。
游廊下的宮女們齊齊地給獨孤儀龍行禮。獨孤儀龍罷罷手兒,目光直覷著尋找湘貴妃。伺墨眼尖,早就溜到廊下,告訴了茱萸道︰「回娘娘,是皇上來了!」茱萸已經听聞了外間的動靜,遂放下書,走到獨孤儀龍身邊,行禮道︰「臣妾見過皇上!」獨孤儀龍漫不經心道︰「閑來無事,便走到這瞧瞧兒!看來你這里很熱鬧啊,宮女們都是這樣的調皮,很和儉妃那有些不同!」茱萸悶悶道︰「她們不過見天色陰涼,一時興起罷了!並不是日日如此!」獨孤儀龍道︰「朕不過隨心一說!」
說著,就在她方才看書的對面椅子上坐下,入畫過來奉了茶。獨孤儀龍見案幾上一則翻開的書,打開一看,見是《太上感應篇》,皺著眉頭對她說道︰「湘貴妃好情趣!看這樣老的道典!」茱萸听了,不知這話是褒是貶,她正色道︰「皇上,這樣好的書,臣妾自是看的入神!想來這書上說的好,‘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為人處世自是行善積德的好!」如果死有余辜的話,尚要殃及子孫!若是一個人改惡為善,必能轉禍為福的了!」她說完這話時,眼楮卻沉沉覷著獨孤儀龍。獨孤儀龍听了,慢悠悠地品了口茶,說道︰「這茶水味道果然不似虢國,想必是湘貴妃從酈國帶來……你說的這番話,可是在諷刺朕麼?」
東方茱萸听了,瀲灩著眼波,跪下說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讀了這書,心有感觸而已!‘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敬老懷幼’,這書里也並有說錯!皇上多心了吧!」獨孤儀龍听了,放下茶杯笑道︰「既是這樣好的書,愛妃為何不推薦了請朕的岳丈大人多讀讀!當日他若是存了一縷善念,今日就沒有了酈國的後顧之憂了!」說罷,將茶一飲而盡,對著茱萸道︰「今晚來朕宮中伺寢!」說著,便大步出了宮門。
儉妃公孫青蘿的父親公孫靖,是日從邊境進宮見聖,報告前方諸事。儉妃喜不自勝,好容易盼至父親來綺羅殿,在宮門口翹首以望,宮外太監果報︰「大將軍到了!」儉妃見了父親,免不了悲喜一陣,公孫靖正是自得意滿時,握著儉妃的肩臂,沉沉道︰「我的女兒,為父已多日不見你,在宮中一向可好?」蔓兒奉上茶來,公孫靖接過茶水,道︰「一向伺候你的藤兒怎麼不見?她是咱家出去的丫頭,對你自當更是勤謹些?怎麼反倒懈怠了?」儉妃笑道︰「這丫頭也不知是怎麼了,這幾天連著身子不舒服,病病歪歪的,臥在榻上偷著懶呢!一時倒也難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