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歸去來兮

作者 ︰ 段玲瓏

關了房門、拔掉電話線、移除手機電池,我將自己丟在床上,埋進被窩里無法理清混亂的思路︰他們是我惦念的人,包括那個襁褓中喪母的嬰兒,包括那個一直靜靜守候在我身旁的丈夫,包括那場沒結果的愛情……沒有一樣是我能放得下的。

既然是真的,為什麼讓我回來?既然讓我回來,又為何讓我記得?那扇時空的門在哪里?上帝是否還能讓我回到靈魂丟失的地方?

……

我在屋子里待了三天,三天後,當我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瀉入房間,微微習慣了昏暗的雙眼,抬手擋住東升但陽,深深吸了口氣,心情反而平復了。

退掉這套租來的兩居室,沒和任何人告別,收拾行李,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知道我想尋覓,不論那個入口在哪兒?不論是否還會有一次讓我回到他們中間的機會?我想我都不可能好象一切沒發生一般平靜的重復普通的生活了。

幸好雖然積蓄不多,負累也不多,不供房、不供車,沒有需要了斷的男友,我的全部家當,也不過只是一張存折、幾只箱子。

坐在返回家鄉的客機上,飛機猛的加速起飛,繼而不斷的向上爬升,城市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地面變作廣闊的地圖,那些山川、河流都慢慢消失,我們爬升到雲彩之上,似乎飛往前方耀眼但陽。

只是一個盹兒的時間,我站在家鄉的機場上,箱子擺在腳邊,站在機場外,抬眼望碧空無洗的藍天,心情有些晃蕩。

我有多久沒回來?是一年,還是十多年?出租車外的景致迅速朝後推移,行一程、近一程……離家越近,就越是心安——原來我還不是無家可歸。雖然這里遠離北京,雖然這里遠離紫禁城,雖然這里遠離心中的歸屬,畢竟這里是安如的故鄉。

我的突然歸家,給父母極大的驚喜,媽媽看著那大大小小四、五個箱子,搶先上前搶過我手中滇包,「怎麼也不說一聲?我們也好到機場接你。」

我嘻嘻笑,她倒也不著急答案,忙著將我往里讓,爸爸跟在我們身後,一個勁兒嘮叨,「我們正打算出去旅游,打電話問機票情況呢,你若再晚來幾天,可不得撲個空?這孩子……」話雖如此,語氣卻是掩不住的高興。

「哦?我打擾你們了?」膩著媽媽,有種心酸的感覺。

媽媽才一使勁兒推我,剛準備打趣,卻查覺到我的異常,我能想像她沖爸爸使了個眼色,又拍了拍我的背,「好了,讓你爸出去買點菜,好好吃一頓,再洗個熱水澡,休息休息再說。」

我嗯了一聲,仍抱著她不放,眼楮是干澀的,心下是愧疚的。我覺得自己十多年沒回來,十多年沒見過父母……而現在,又將面臨不知能否再見到自己女兒的事實,心下悵悵,漲滿酸澀。

那晚媽媽沒再問我其它問題,晚飯時,我咽下一口飯,「媽,我辭職了,想休息一段時間。」

說著偷偷觀察他們的反應,這畢竟是大事,現代是自己養活自己的時代,沒有父母會喜歡一個整天無所事事的子女。不是因為他們不愛你,是因為婚姻的聚散太容易,父母既不能長久陪在你身邊,丈夫也靠不住的話,只能靠自己。

爸媽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爸放下碗才要說什麼,媽笑著搶道︰「這也好,你畢業後反而沒時間一家人好好聚聚,看你在外面奔波,我們也幫不上忙,這次回來又瘦了,等養胖些再找工作不遲。」

我笑了,是為了掩飾霧上眼的悸動,「媽,瞧你說的,又不是養豬,難道養胖了價錢好些?」

媽媽笑,眼角的細紋比記憶中深刻明顯了許多,歲月不饒人,算算他們都是五十多歲的中老年人了,如果真等到萬事妥當,只怕沒有時間陪伴自己的父母,何況,這世間,又哪里來萬事妥當之時?

爸爸看了眼我們母女,清清了噪子,「這樣也好,工作雖重要,身體更重要。我們家雖不富裕,也不等著你賺這碗飯錢。」說著夾了塊鹵肉放在我碗里,「快吃,多久沒吃爸做的鹵菜了吧?」

低低嗯了一聲,是有好久了,幾乎有半輩子那麼長。上大學時,每個學期開學爸爸總是做很多鹵菜,用飯盒裝了送到火車站。帶到宿舍,是熱銷的美食。剛開學的時候宿舍里可吃的美食最多,每個同學都帶來了各家的手藝,各式咸菜、鹵菜、炸脆哨……都是滿滿的牽掛之情。

可惜我不能夠這樣照顧自己的女兒,除了那滿箱的信,也許再沒機會在她身邊陪伴她的成長、分享她的成熟。

微微輕嘆一聲,也罷也罷,咪咪不會缺我,相信她的身邊有太多關愛她的人、照顧她的人,比我這個普通人家長大的普通女孩,她要輕松許多,好歹也算是高干子弟了……想及此,又欲笑,心情反復之下,感覺到媽媽微帶詫異探究的目光,沖她一樂兒,低頭吃飯。

隨後的日子,仿佛回到大學以前全心依賴父母的單純生涯,每天睡到八、九點才起床,陪媽媽領、陪爸爸做飯、陪他們逛公園,與老同學重聚……爸媽不再提工作的事,可我知道一定是媽媽查覺到什麼,又對爸爸說了什麼。我們家向來是媽媽作主,父母的感情多年來一直甜蜜穩定,當年不知讓多少同學羨慕。

常常坐在客廳一角,看他們倆邊摘菜邊相互打趣,歲月雖然侵染了容貌,眼神卻是經久不變的溫暖與閃動,好似戀愛的男女。能像這樣一生真不容易——多情是本性使然,能把所有的情都用在一個人身上,簡直就是奇跡。

我笑了,想起那個專寵我的男人……廚房開始炒菜,油煙機嗚嗚轉著,仍然不可避免的讓眼前的一切沾上濃厚的人間煙火味。眼前有些模糊,模糊的後面,是一個背影對月興嘆,就著晚風,溫著小酒。

端起我的玻璃杯,憑空遙遙一舉——同一個月亮、相似的心情,讓我們隔著這三百年浩浩的時光各自努力生活。

在家里待了近一個月,我的臉色紅潤了許多,不得不感慨家庭生活的穩定與健康。這日爸爸去參加戰友會,媽媽拉著我逛菜市。

拎著個籃子,穿梭在集市間,我又回到人間,我又做回一個普通人,衣、食、住、行,都要自己操心。可未必不快樂,只是衣食住行罷了,還不是天下蒼生,還不是陰謀算計。

媽媽做飯的手藝沒爸爸的好,冬天,她就會將各種食材煲成湯,下著飯、就著咸菜,倒也分外溫暖。吃得差不多了,我起身準備收拾,媽媽拉著我,「安如,陪媽媽坐坐,一會兒讓你爸回來收拾。」

我笑了,「媽,你上哪兒找的爸那麼好的男人,又帥又專一,還會做家務?」

媽媽的眼神開始迷離,整個人陷入回憶,半晌,方抬頭道︰「安如,你是不是戀愛了?」

戀愛?我掐著指頭算,從高中時候什麼也不懂的不算初戀的初戀,到大學無疾而終的二人游戲,再到畢業後現實得毫無的約會……我簡直懷疑,沈安如真的戀愛過嗎?刻骨銘心的全心投入,都發生在那場不可思議的穿越里了。

輕輕一嘆,我狄花運,果然都被鄂寶兒浪費了。這輩子,哪怕給我一個阿拉坦,或者是曹隱,都不知優秀到什麼地步。

「媽」我輕輕喚了一聲,又不知該說什麼。

「安如,你也不小了,就是明天打個電話告訴我們‘你結婚了’,我也不奇怪,當年,我和你爸就是背著家里人領的證。」

「啊?」我兩眼發光,來了興致。原諒我吧,誰讓女人天生愛八卦。

媽媽輕輕一笑,「安如,你這次回來,雖一直沒說什麼,媽也知道你一定是經歷了什麼事,人瘦了不說,常常發呆,眼神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單純小女生了。」

「媽,我快26了,怎麼單純?我記得您就是26歲生的我。」

「是啊,轉眼又是26年。」媽媽微微一嘆,復看向我,「我的安如也長大了,真是不容易。」

媽的額角處飛著一縷頭發,細細一看,有幾根白了,我走上前輕輕拔掉那幾個白發,俯在她背上輕搖,「媽,你和爸還真是天生一對,我從中學時就開始嫉妒你們,生怕長大了沒你幸福。」

媽媽笑了,拍了拍我的手背,「媽媽也沒料到,和你爸結婚前,媽媽愛著另一個人,差點跟著他私奔。」

「啊?」我幾乎驚掉了下巴,雖說我和媽媽感情極好,尤其上大學後總是朋友式的對話,但這樣的往事,倒是頭一次听。原來每個人都有故事,原來哪怕如爸媽這樣的伉儷情深,背後還是有故事。

「後來呢?」我忍不住追問。媽媽將我拉至對面坐下,眼角的魚尾紋不知為何突然顯得那麼溫和。

「他們家是高知家庭,我們遇上那年,我剛剛20歲……」媽微微眯起眼,曾經的青春歲月一一注上心頭。「愛得那麼深……結果他家幫他辦了出國手續,你知道,那時候能出國不容易,也算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

我嗯了一聲,靜靜等待下文。

「不想分開,又不能兩人一起出國,他想帶我一走了之,最後是他媽媽找了我一次,徹夜長談,我都沒哭,從他家一出來,就哭得站不起來……我放棄了,放棄了那個一輩子真正愛過的男人。」媽一邊說一邊淚濕了眼角。

「那爸?」

「你爸一直追我,到他真的出國了,我一寂寞就嫁了你爸,急到沒和你外婆他們說。」說著媽媽輕笑幾聲,「幸好你外婆一直喜歡你爸,倒也沒責難我們。」

「媽,可你很幸福。」我喃喃低語,想到自己。

媽媽深看我一眼,繼續道︰「你小時候的事怕你也記不得了,你2歲以前,一直住在外婆家。」

「嗯,好象外婆說起過,我是沒什麼印象了。」

媽媽自嘲一笑,「誰知道我懷你的時候,你爸出軌過……」

「啊?」今晚的「驚喜」太多,我幾乎消化不掉,「爸那麼老實,而且爸那麼愛你……」

「是啊,我也沒想到,所以一知道真相就帶著你搬到外婆家了。」媽媽打斷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

「後來呢?」

「後來?後來發現你爸改過得不錯,就搬回來了。再後來,我才明白人的一生難免犯錯,身體的背叛與心靈的背叛有時沒什麼關聯,雖然都不可原諒,可有人犯錯,就得有人原諒,否則是兩個人的痛苦。」媽媽極輕極快的說完,拿起筷子下意識撥弄了一下面前那盤花生米。

「媽」我遲遲開口,「怎麼今天想起跟我說這些?」

她笑了笑,也不看我,「你一回來,我就知道你一定遇上什麼難事,安如,你既不願意說出來,媽媽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如果有什麼地方能有所啟發,也算是幫你解決一個難題。」

「媽,如果讓你重新選擇呢?」良久,我緩緩開口,心里那個愛人的背影始終若即若離,仿佛伸手可及。末了又補一句,「當年如果你和他私奔……」

媽媽沒說話,低著頭不知想什麼,直到牆上的掛鐘發出「嗒」的一聲暗響,整九點了。

「我想我會跟他去的,雖然……雖然後來我知道幸福和愛情沒多大關系,可如果能重新選擇,我想要不一樣的人生。」

「哪怕沒我?」急著追問,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原來那麼感性。

媽媽笑了,笑容有些疲倦,「怎麼會沒你?到時候你就變成另一個人,還是來到我身邊,既是注定的母女緣,就改變不了。」她始終握著我的手,媽媽手上的皮膚有些松馳了、干干的起了皺紋,細細撫模下,好象惠妃的手掌。

「安如,你啊,從小就善良易感,別的同齡人都在追星,你躲在房間里看從前的小說,看得眼淚直流。」媽媽轉向我,眼神溫柔。無意識的模著爸媽二十周年結婚紀念時,爸買給媽的戒指,媽有些發福,無名指的指根處戒指微微陷入,套牢了兩個人不長不短的一輩子。

「媽,那個人呢?出國以後還有消息嗎?」我小心試探著追問,生怕她真的沉入從前的夢中,忘了現實的幸福。

她抬手將我耳邊的碎發別向耳後,「有,我們一直通信,後來也通電話,知道他也兒孫滿堂了,只是身體不太好……」

媽媽的眼神有些迷離、有些說不出的悸動,「你很惦著他。」我的心情有些起伏,想起自己也惦記著那個站在頂峰上寂寞的身影,聲音難免哽咽。

「安如,媽媽只想告訴你,無論怎樣的人生,總要親自去嘗試。我不敢說當年跟他在一起會更幸福,我很感激你爸爸,並且也愛他。可到底是不同的……」說到這里,媽微歪了歪頭,自嘲一笑,「究竟怎麼不同,我也說不上,我只知道,我願意和他私奔、和他過窮日子,可我和你爸只是平凡歲月里的平凡夫妻,我不會想到要和你爸做什麼出格的事,因為,沒那個。我們的感情是點滴積累出來的,不是一瞬間爆發的,雖然不能說誰更長久、更真摯,但如果一切重來,我願意嘗試不同的人生,也相信不同的人生並不會失敗多少。人,有時候總想瘋狂一回,不是為了結果,只是為了過程。」

我呆了,這番話震憾著我,我的母親,她比我老,卻比我勇敢。命運怎樣的安排,讓她成為我的母親?命運又如何安排,讓我們母女倆的命運驚人的相似?還想問什麼,听見爸回來開門的聲音,媽媽拍拍我的手背,「胳再說,媽媽的秘密全告訴你了,還等著听你的秘密。」說著起身迎住剛進屋的爸。

「這麼晚才回來,外頭冷吧?」接過爸的大衣,他們的表情如此自然又相似,生活在一起快大半生,其中的點滴幸福痛苦已經不能為外人道,只有他們自己明白,爸喝了酒,臉有些微紅,看向媽的眼神那麼不同。我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悄悄回到自己房間。

愛情也許與幸福無關,愛情也許與人生也沒多大關聯,可愛情永遠活在愛人心里,不論多少歲月、多少風霜,反而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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