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乍然重逢

作者 ︰ 段玲瓏

「啊」的一聲慘叫,那男人粗陋的聲音撕破了長夜,地平線上露出一絲亮光,天將亮了,他死了嗎?我們是否徹底月兌離了危險?

牧仁蹣跚著上前扶我,滿身濺滿鮮血,眼神里讓人膽寒的猙獰還未消去,整個人如同獵場的獸——充滿了憤怒與狂野。

我的手腳冰涼,緊緊抓住他溫熱的掌心,「他死了?」

牧仁冷哼一聲,「沒這麼容易便宜他,我只是在他大腿上刺了一刀,讓他嘗點苦頭,科爾沁的事還得審清楚再了結他。」

這時才听見那人在地上j□j,似哭似笑,捂著血流如柱的傷口在草地上翻滾。黎明下,他的表情好象瘋子——一半痴顛一半狂。

我已經完全呆傻了,好容易止血的傷口重又拉開,順著大腿蜿延成數條細細的難看紅痕;牧仁也傷得不輕,終于支持不住,單膝跪倒在地,手尤撐著長刀,呼吸急促粗野。

一輪紅日終于跳出地平線,我看向遠處,恍惚間有號角吹響的聲音,可是離得太遠,一切並不真實。牧仁一愣,穩了穩氣息,「前面不遠就是營區。」

輕輕嗯了一聲,兩人都透支太多,無法再向前挪動哪怕一步。太陽升了起來,我卻越來越冷,緊緊綣作一團,努力讓自己相信希望的存在——我們離得如此之近,卻又好象比從前任何時候都相隔遙遠。我回來了,你知道嗎?我回來了,你能認出嗎?

地上的男人哼嘰著慢慢爬起,見我們都月兌力,偷偷欲逃,牧仁撲上前將他按倒,解下腰帶綁了他的雙手雙腳,恨恨道︰「今日就看看到底是誰剁了誰。」

此時天已大亮,清晨的微風時不時拂過草原。我忽然覺得好象在看電影,如此戲劇的場景,哪怕是寶兒那十來年都從未經歷,忍不住哈哈笑將起來,越笑越快活——危險遠離後的輕松佔據了疲備的身心,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希望。

牧仁看了我一眼,起先還疑惑,慢慢也牽起了嘴角,我們在空曠的草原上相視大笑,直到遠遠有人騎馬而來,「你們是何人?怎麼敢在大清皇帝獵區行凶殺人……」

他還要說,我和牧仁對望一眼,笑聲更歡。

「放肆,來人,將這三人拿下,交與巴隆將軍處置。」

笑得累了,我斂神看向面前的一朵野花,已是秋末,它兀自開著,卻顯淒涼寂寞之感。有侍衛上前將我拉起,牧仁低喝,「小心著些,當心踫了傷處。」

可我突然安靜了,接下來將如何?越來越近反而越來越慌,我的樣子、我的狼狽、我的來龍去脈……身心透支,又不知如何面對,兩相夾擊,根本無力撐起自己破敗的身體。被兩個侍衛架著,朝大營方向一步步挨近。

一路無話,我只低垂著頭,緊盯住眼著不斷退後寸寸的草地,看得眼花繚亂,看得心神俱疲,直到被人摔在那個巴隆將軍面前。

「你們是何人?可知這里是營區重地,閑雜人等不可接近。」

牧仁抬頭沖巴隆說著滿語,我听不懂,雖然當年在清宮住了那麼久,除了一些日常生活詞匯,還是沒有系統的學會滿語。可以想像他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因為巴隆顯然有些遲疑,雖然牧仁周身是傷,衣冠不整,但他眼中的貴氣和堅定是不容質疑的。

沉吟片刻,巴隆吩咐侍衛將刀疤臉帶下,他猶在地上告饒,「小人只是路過的商人,這狗男女見財眼紅,起了壞心,將小人打至重傷,虧得官爺們及時趕到,否則小人家中錢財盡散,還求官爺放小人回家。」

「住口,哪來的奸逆之徒,滿口混話,既說把你打至重傷,為何依本將軍看來,他二人身上傷勢更重?」說著揮手讓人帶下,轉向牧仁,「此事關系重大,不可听你一面之詞,我這就去回稟怡親王,並請科爾沁王爺過來確認,若果真如此,想皇上也容不得世佷受辱。」

我坐在地上,望著眼前的厚毯,好象回到從前,跪在康熙面前,听他一一落實我愛與被愛、糾結著幸福與痛苦的人生,終于還是緩緩開口,「去叫你們怡親王過來。」

兩人正低語,不妨我突然開口,巴隆一愣,方厲聲道︰「這位姑娘好大口氣,怡親王豈是你輕易能見的?」

牧仁上前扶住我,「父汗一會兒就過來。」復又轉向巴隆,「還請將軍先請太醫過來與她診治診治,這腿上的傷耽誤的時候長了,又是女子,只怕不可再有拖延。」

我下意識用手指在地毯上亂畫,思維也跟著亂作一團︰科爾沁的政變、阿拉坦的執著、賽罕是否安好、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們、他們如何面對如此詭異的事件?所有事情堆在一起,理不清頭緒。

話雖說出口,其實自己也很難明白見到胤祥又該如何?我將頭埋在臂腕間,欲哭無淚。原來當一個人最不可思議的願望即將實現時,她不是欣喜的、不是幸福的,甚至不是快樂的,而是惶恐的、緊張的、膽怯的,甚至是退縮的。

帳外有侍衛稟報,「將軍,怡親王身邊的李公公說是有話交待將軍。」話音未落,巴隆忙上前掀簾親自迎進一個中年太監,「公公怎麼親自來了?有什麼話吩咐下人傳一聲就是。」

「將軍客氣了,怡親王听侍衛們密報了今早之事。此事關系重大,此刻科爾沁王爺正陪皇上前方行獵,一時趕不回來,怡親王命老奴將這幾人帶過去,只說要親自審問。」

「既如此,有勞公公,下官這就親自送他們過去。」說著轉身又看見我,復對那公公道︰「只是這女子傷得頗重,又不明來歷,不知如何處置?」

我不願抬頭、也起不了身,右腿一片血污,干的發紫、濕的鮮紅,濃重的血腥味揮之不散,原來是因為它們都流自我的身體。李公公微一思量,「既是一並來的,還是帶過去一次問清楚,省得來回麻煩。」他的聲音尖細刺耳,但這句話卻顯得如此動听。

牧仁許是不放心我的傷勢,還欲阻攔,我輕輕揚了揚嘴角,「走吧,等他們審清楚了,我要睡上三天三夜,誰都別來吵我。」

他微一點頭,上來兩個小太監將我架起,帳篷外太陽已升得很高,我的影子就在腳下,已是正午了吧,我居然坐在那兒一直流血,卻沒個人管。倒是牧仁,雖滿身是傷,幸而都不在要害,稍作歇息後,又恢復了精神,不知什麼構造。

行進間,已來到怡親王大帳,多余的人都被摒退了,我靜靜跌坐在地,不敢抬頭看那張曾經如此熟悉的臉龐,究竟染上了怎樣的風霜。

牧仁跪倒在地,朗聲道︰「科爾沁世子牧仁,給怡親王請安。」

胤祥端坐首位,听了這句,急步走了下來,扶住牧仁,打量半晌,方道︰「你是十六格格的兒子?」卻不待回答,接著笑道︰「果然長得像你額娘。」

牧仁有些激動,聲音哽咽,「親王不等我父汗回來證實?」

「證實什麼?難道我會認不出自己的外佷?你十三舅雖不年輕了,這點眼力功夫是有的。」胤祥說著使勁兒拍了拍牧仁的肩膀,「果然英雄出少年,經此變化,不畏不懼,獨自一人殺出重圍,不愧是你父汗的長子。」

牧仁努力平復著情緒,看向我道︰「十三舅,若無這女子相助,外佷怕是逃不出圍追,她腿上中箭,且又一路奔波,怕是不能再耽誤了。」

「哦」胤祥答應著走近,一雙靴子印入我的眼瞼,「你是何人?」

回答不出,我回答不出。這一切期盼得太久,乍然實現,又覺得來臨得太快。一切尚未準備妥當,我混身血污,一臉憔悴,究竟如何面對?

「十三舅,她是我父汗的……」牧仁急急開口,但又不知如何解釋我的身份,接不下去。

終究還是要面對,終究我們又重逢,終究我緩緩抬頭。

胤祥老了,似乎只是一夜之間,他一下就從那個豪氣灑月兌的十三阿哥變成蒼桑老練的和碩怡親王。他目光中陳載了太多經歷、太多坎坷、太多斗爭,乍然一見,我的淚不自覺流了下來。

他有些奇怪,正欲開口,我淒淒一笑,移開視線︰

「你在靠近人間的陰間,看著我;我在靠近陰間的人間,看著你;生與死的距離,不過是一張紙……」

說到這里,終于控制不住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胤祥臉上的笑意消失了,表情瞬息萬變,驚得瞪大了眼,俯身扶住我,「你是誰?」又沖外面高聲喝,「快傳太醫。」

我的視線模糊了,一旦說出,如釋重負,終于不堪殘破的身體,緩緩倒在他懷中。也許不需要相同的容貌,也許不需要強有力的證據,還是能認出對方。因為我們共同成長、共同經歷的那十來年,已深深烙在每個人記憶里……淚痕猶在,笑意漾上嘴角。

「太醫,快傳太醫。」胤祥不停的喊,又扶住我搖晃,「我不管你是誰,堅持住,起碼堅持到皇上回來。」

輕輕嗯了一聲,恍惚間看見牧仁一臉疑問,欲上前又礙著胤祥。

真好,有人依靠的感覺真好,我終于可以放心的睡覺或者暈倒,我終于可以將自己破敗的身心交給周圍的人處理,自己沉入黑暗中好好休眠。

……

我是被模糊斷續的對話聲吵醒的,睜開眼,頭疼欲裂,我睡的床榻前擋了屏風,看不見外面的情況,燭火搖曳,整個蒙古包跳躍著蠟燭不確定卻又溫暖貼心的光芒。

意識稍稍清醒後,外面的對話聲漸漸明朗︰

「十三弟,今兒什麼事?突然想起要和朕喝酒?還巴巴的非要來你這兒?」

一句話未听完全,我下意識緊咬了被褥,聲音全梗在喉嚨里發不出來。是胤禛,他在外面。

胤祥輕輕一笑,「科爾沁的事,皇上怎麼看?」

胤禛微一沉吟,「這本是科爾沁的家務事,可如果烏珠穆沁與科爾沁合並,勢力勢必大增,對大清不利。何況再怎麼說,牧仁與賽罕,到底是十六格格的遺子,朕這個做舅舅的也不能太過無情,隨他們任人宰割。」說著爽朗一笑,「憑阿拉坦在科爾沁的聲勢力量,只怕不用我們相幫,他自己就能解決妥當,昨日事發後,朕已接到密報,阿拉坦的兩個軍務大臣已控制住格根塔娜,重掌兵權。今早烏珠穆沁世子想必得了信息,發誓此次政變與烏珠穆沁無關,當即削了格根塔娜烏珠穆沁公主餃,以表明立場。阿拉坦還未回科爾沁,大局已定,不用你我費心。」

我已經睡了一天一夜?這已經是第二天了?我想馬上起身出去相認,心早已飛到他身邊,身體卻滯留在屏風後,使勁兒壓抑住滿腔復雜的情緒,靜靜躺在角落里听他們的對話。胤祥應該有所安排吧?否則不需要把我安排在這里,又把胤禛請過來飲酒。

外面有酒杯相踫的聲音,卻遲遲听不見胤祥回話,這對皇帝,是大不敬,可他們二人,私下也許更像兄弟,不像君臣。

良久,胤禛開口道︰「刻意請朕過來,又不見你說什麼。也罷,朕倒有些話想說。」他放下酒杯,嗒的一聲,我的心跟著停止跳動,摒氣靜听下文。

胤祥低低一笑,「本來臣弟是有些話,又不知從何說起,皇上先說吧。」

「十三弟,自朕登基,兄弟輩多有疏遠。高處不勝寒,朕並不強求。可你我之誼向來如此,我一直把你當作最親的弟弟、最得力的怡親王,也希望你凡事都能坦誠相待,不論或公或私,做哥哥的總和從前一樣,必定相幫。」

「四哥。」胤祥換了稱謂,急切開口,又被胤禛打斷,「雖說科爾沁政變已大致平息,但阿拉坦也應即刻趕回科爾沁料理此事,卻拖到今日不見他啟程,一是為牧仁傷重,二是……二是今早阿拉坦向朕求一女子。」

我的嗅到噪子眼,帳內一時間安靜到能听見蠟燭 叭的聲音。

「朕听太醫回稟,你救了那個女子……」胤禛說著走至屏風前,我本能將頭埋進被褥,不知為何,不敢面對這個心心念念、時刻未忘的愛人。

只听他厲聲道︰「胤祥,此事說大即大、說小即小。阿拉坦堂堂科爾沁王爺,甚至不顧政局變動,執意攜此女子同回草原,不論她是否他的寵妃侍妾,只怕在心里地位不低,你素來明白,為何此次行事如此偏頗大膽。」

胤祥騰的一聲從凳上站起,卻又半晌說不出話,我猛的掀開被褥,正欲出去,又乍乍收了動作——他如今是君,我如今只是一個普通女人,何況又與科爾沁牽扯不清……既便相見,他是否會相認?想及此,淚水已霧上眼,滿心恐懼與委屈。

有人用手指扣著桌子,一下一下扣在每個人心上,氣氛充滿一種謎底即將揭開、希望不知如何落實的焦慮與緊張。

只听胤祥淡淡一笑,「四哥,今日做弟弟的遇到些事想不明白,四哥你精研佛法,也許能指點迷津。」

「十三弟。」胤禛急切開口,微一頓,輕輕一嘆,「也罷,朕知道你做事向來分寸,此事背後定有什麼隱情,你且說說看什麼事想不明白。」

「四哥研修佛法,對輪回轉世之說有何見解?」

胤禛沒即刻回答,半晌方悠悠開口,「人生百相,盡是虛無。輪回之說,信則屬實,不信則飄渺無根,一切皆是一個‘空’字。你這問題,倒難住朕了。」

「那四哥信嗎?」胤祥追問,語氣迫切。我的思維已停滯,下面的答案是否太過重要?重要到決定我的命運?

「我?」胤禛也不知不覺換了自稱,陷入某種臆想,「從前不信,可如果還有所期盼,就得有所相信,所以……所以,後來堅信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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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場了……至于十三,為什麼听見那句話會有那麼大反應︰

一是這句話畢竟是他和寶兒之間的秘密(除了他四哥知道);

二呢,我覺得時間隔得長了,人的樣貌會變,但有些東西不會變(比如感覺)……

三呢,寶兒死的時候,十三正處于人生的低谷,他生活的重心不在寶兒的傷逝上,所以對他而言,眼看寶兒離開的感覺並不十分強烈;

四,我私心上十分希望四和十三在私底下曾經提起過寶兒,對于寶兒的一些奇怪言行,有一些不敢想又想不通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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