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天倫之樂

作者 ︰ 段玲瓏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場景,是時間越久越清晰的。就好象那次京郊狩獵,我還記得夜里的篝火盛宴,他們的臉被火光印紅了,我的一定也是這樣。美食與佳釀上了幾個輪回,連胤祥也喝多了,火光一閃,他的眼眸如少年時一般明亮……

雖然在那之後還有類似的小型狩獵活動,但不知為何,那個冬日的夜,眾人圍坐在篝火邊歡暢談笑的情景,一直給我「一生最後一次」的印象。包括胤禛,在酒精和自由空氣的感染下,他投向我的目光,就像曾經我們同食一塊巧克力一樣甜蜜。

我也醉了,以手撐腮,始終淡笑,完全放松,甚至連思維也是多余。看向場中眾人——弘歷飛揚、弘晝灑月兌,胤禛與胤祥頻頻舉杯,正值盛時,一如這大清的江山,升騰之勢無人可擋。

談笑間,弘歷與弘晝下場比試,喝采聲、助威聲、叫好聲,此起彼伏。他們好象不是皇子了,拋開身份的束縛,他們只是草原上勃發的熱血男兒;他們也不是關系微妙的兄弟,他們只是能者居上的年輕一輩。

「在想什麼?」身側的胤禛問我,他的杯里盛滿了酒,酒面略高于杯面,清亮透澈,好象一滴瓊漿,不似人間之物。

「我在想……」沉吟著,話自己就從嘴邊出來了,「在想別的男人。」

「嗯?」胤禛提高了半個音調,將我攬入懷中,「你不要命了,連帶著那個男人也……」

「煜兒」我打斷他,「煜兒不是男人嗎?」

胤禛一愣,哈哈大笑,「對,我忘了碧水風荷還有一個小男人,整日霸著你,連睡覺也不肯遠離。」

「哎~」我輕輕嘆了一聲,倚在他胸前,昏昏欲睡。

「哎什麼?」

「你說不知道他長大了會在哪兒?又會是什麼樣?」我有些恍惚,為這個歷史上沒有記載的皇子,看不透他的未來。

「那你就陪在他身邊,直到他老了,自己再老。」

「你呢?」我抬眼問他,看見他唇邊的細紋,這麼近,這麼清晰。

「我?」胤禛沉吟著,我以為他會安慰我,說一些好听的情話,告訴我——我們永遠不分開。可他沒了下文,只是突然目光有些深遂,那里面好象藏著很多秘密。沒來由打了個寒顫,我環緊了他的腰背,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卻也接不下去。

我想自己是醉了,因為弘歷和弘晝回席,看見我依偎在他懷里,兩人皆是一愣,可我不想起身,哪怕有弘歷的陰沉,還有弘晝的自嘲,甚至還有更多或嫉妒或羨慕或暗藏禍心的眼楮緊緊盯著我們,我也不想起身。就這樣依偎直到天長地久吧,別讓風雨再來,別讓波折橫生。拋開一切世俗眼光,我只是你的女人,你只是我的男人,生生世世,攜手相伴。

不記得最後怎麼就回到大帳,燭台的燈火閃爍,我們的影子投在帳篷上。微微一愣,我環住他的脖頸,「胤禛」低喚著,看見他眼眸里我的樣子——薄醉含笑、眉目傳情。

他應著俯聲含住我的上嘴唇,輕輕。

「別離開我。」我們二人都有些醉意,吐出這幾個字,感覺到胤禛稍有一窒,繼而猛地將我抱至矮榻前。

「至死不離」他低聲道。那句話那麼細微、那麼快速,但我听見了,合著他的續,讓我徹底迷醉。

相愛最大的好處是什麼?是靈魂深處的歸依。

相守最大的好處是什麼?是枕邊永遠有他的陪伴。

我們都不再寂寞,不論外面是艷陽高照,還是風雨雷電,有了彼此的牽念與守護,每天每刻,我的心中,都有一朵幸福的花苞綻放。

歲月如歌,一支溫馨從容又淡然的歌。听上去好象少了些波折,也沒什麼j□j,可靜下心來細細平味,原來就在這樣的平凡背後隱藏了世間最大的福祉——我的丈夫事業有成,我的兒子健康活潑,而我呢?我只要靜靜的看著他們倆兒,就已經有莫大的滿足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煜兒說話說得早,走路卻走得晚。會走路時已經快兩歲了,他人小個矮,一個不注意,就晃蕩出了視線,我忙忙追上前欲跑,胤禛總是攔我,「讓他多摔幾跤才知道疼,你老這麼護著,總走不俐索。」

道理我懂,可看見小人人手里拿著塊糖,屁顛屁顛的跑來跑去找他喜歡的嬤嬤,一不小心就左腳絆到右腳,還是忍不住上前攙扶一把,替他理了理衣服,「寶寶,糖糖不能多吃,吃多了會有很多小蟲蟲從牙縫里鑽出來,咬得咱們寶寶直癢癢,又撓不著,那時候才難受呢。」

煜兒眨了眨眼楮,微一思量,掘著小嘴道︰「那就讓春曉姑姑幫我撓,春曉姑姑手細,又輕巧,夜里哄我睡覺,扇子打得正好,不似額娘扇著扇著自個兒倒睡著了。」

我一愣,余光瞟見宮人皆忍笑伺立,假意沉了臉道︰「既如此,以後也別要額娘了,要春曉姑姑就成。」

「那不成。」煜兒上前抱住我的手臂,「額娘雖不會打扇子,可額娘會說好听的故事,還會唱好听的歌兒,就連四哥哥、五哥哥都沒听過,煜兒喜歡听,更喜歡額娘。」

「小馬屁精。」我將他抱起,看見他捏著的山梨果脯,「給額娘吃吧,額娘餓了。」說著張大嘴,煜兒微一遲疑,還是將手中的小零食送到我嘴邊,「額娘,你別告訴皇阿瑪煜兒給你糖吃。」

「嗯?為什麼?」我含著那蜜餞,口齒不清。

煜兒湊近身,對著我的耳朵小聲低語道︰「昨天我在窗沿低下玩兒,听見皇阿瑪嗔額娘嘴里甜得像蜜一樣,別讓皇阿瑪知道我給額娘糖吃。」

「啊?」我張大了嘴,下意識吸了吸鼻子,現在雖有股蜜餞味兒,可漱了口之後呢?只有一股青鹽的寡淡味兒吧。

煜兒猶歪著腦袋嘀咕,「難道皇阿瑪也像額娘一樣?每天都要聞一聞煜兒的小嘴,檢查煜兒是不是漱了口。」

終于,我听見屋里有人輕笑出聲,又極力忍住,見我抬頭,忙斂笑摒氣。不禁有些訕訕,耳根微微發燙,恨這肉芽芽耳朵靈,不經意間就被他听見我們私語。偏煜兒愛說話,逮著一個說一個,常纏著弘歷、弘晝做游戲,眾人見他年紀還小、言語可愛,倒不以為真。可關于我們親密的私事只怕早傳遍了圓明園的大小角落。

急急抱著寶寶出了屋子,一路行至園中,風光正好,有燕呢喃,煜兒趴在我的肩頭,慢慢放松了抱緊我的小手,輕輕喚他兩聲,他沒反應,一定又睡著了。

兒童時期真好,無牽無掛、有倚有靠,隨便什麼地方、隨便什麼姿勢,只要瞌睡來了,自然而然就睡著了,反正有人會保護你、會抱緊你、會讓你舒服。相比較之下,越大牽絆越多,到最後即使瞌睡來了、舒適的床褥也準備好了,奈何自己反而在枕上輾轉難眠。是因為太多嗎?還是問題太多?夾雜不清,就好象我,哪怕泡在蜜里,也總愛胡思亂想……

「娘娘,前頭來的不是四阿哥嗎?」春曉跟在我身側,順著她的指頭看過去,果然是弘歷。

「娘娘吉祥,兒臣給娘娘請安。」待走得近了,弘歷俯身欲跪,我忙以指封唇,輕手輕腳將煜兒遞給春曉,他沒醒,淌了很長一條口水,一頭連著我的衣服,一頭掛在他唇邊。

「這小肉嘴,不關風不關水。」微有些窘迫,掏出手帕替他拭干淨了,擺擺手壓低聲音吩咐春曉道︰「先帶著小阿哥回去吧,我略逛逛就來。」

春曉微福了福身,又沖弘歷微一行禮,抱著煜兒退下了。我偷眼看煜兒的這個「系鍋鍋」,他微側身不看我濡濕的肩頭,可臉上分明帶些笑意。

「四阿哥今兒進園子有事兒?皇上在萬壽殿與太醫斟酌怡親王的藥方子呢。」

「十三叔?」弘歷皺了皺眉,「這幾日才從江南辦差回來,難不成十三叔的腿疾又犯了?」

我無奈苦笑,邊走邊道︰「怡親王的腿疾,談得上什麼犯與不犯?他只是不說,其實什麼時候都疼,只是遇著陰雨天氣厲害些罷了。」

不經意間,他嘆了口氣。余光瞟去,這個陰沉的少年面上帶著淡淡的愁思。人人心底都會保留一絲,只是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服從于現實,反復衡量著得與失。當算計也成一種習慣,那恭喜你,這說明你長大了;然後當得失變得沒那麼重要,那還是恭喜你,這說明你開始老了,什麼都不計較,爭奪半生,最後才發現,其實好象意義沒有想像中大、結果沒有想像中宏偉。

一時間兩人都無語,順著花園小道,身後跟著兩個小太監,一前一後,靜靜走著。

「十三叔的腿,也換了不少方子,總不見大效,從前叔伯中數他騎射了得,如今進個宮還得乘小轎。」弘歷不看我,好象自言自語,他的話今天尤其多,比我們認識這些年加起來說的都多。

「大效?他那個是日積月累憋出來的病,怎麼可能藥到病除?如今只不過是調養,真說到治……」

「如何?」他轉身追問,此刻倒是情真,與平日招牌式的虛假不同。

能如何?胤祥的腿疾後世推測是骨癆,就算我是學醫出身,奈何也沒條件、沒技術治療,更何況我是流水線上生產的最流水的大學生,還沒有任何一項專業技術資格。

攤了攤手,「四阿哥倒問住我了,這治病救人,原是太醫院的事兒,我一介女子,又知道什麼?」

他淡淡一笑,「只怕你知道的不少。」說得很快、又輕,不需要我答復,人已經繼續向前。

我也跟了上去,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尤其想到煜兒,這些話好象越發得說了。這兩年後宮平靜如水,沒有任何預想中的危險事件發生,雖然選秀制度依然存在,可胤禛並不當真,總是將選中的秀女指與各王公貴戚為妻做妾。若大的後宮,除了他鄱邸舊人皆有封號外,繼位這六、七年來,竟只有我一人得封。朝中宮里雖有微言,奈何胤禛態度堅決,眾人見勸諫無門,上的折子也慢慢少了。

至于皇後和熹妃,我並不常見,只是宮里宴會偶爾見上一面。那拉氏大方有度,對我不親不疏,是她一慣的作風。而熹妃,我說不上來,感覺她離我總是距離很遠,有時我們互相在暗處偷偷觀察對方,她的眼神是犀利的,若有所思,可唇邊永遠有一絲禮貌的微笑,這微笑里還留著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的影子——不卑不亢、有理有度。

「弘歷」思量著張了張嘴,直接喚了他的名諱。「我知道,做大事的人,不能以常理衡量。」

「哦?」弘歷回身挑眉,「娘娘此話怎講?誰是做大事的人?什麼又是世間常理?」

我倒笑了,「四阿哥貴為皇子,自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不待他接口,我繼續道︰「這皇宮內院,龍子龍孫,人人皆不尋常。偏我是個普通人,胸無大志,只願能看著煜兒平安長大、成人成親、一生順妥。」

「娘娘要說什麼?」弘歷嘴邊的笑還在,但笑意沒了,極快的瞟過我,然後看著我的左肩濕濡處,倒有些呆愣。

「我是想說,造化弄人,你阿瑪他不是凡人,他是天子;我是凡人,但跟著他,又好象有些不同。」

「繼續。」

「將來也必有人不是凡人,而是天子,這個人不論是誰,到時我帶著煜兒遠離,從此,他與我一樣,只是凡人。」

他神色一凜,緊抿著嘴,眉心微蹩。我們對視著,誰都沒有挪開視線,良久,弘歷突然仰頭大笑,「娘娘真是說笑了,娘娘您貴為皇貴妃,這後宮中,數九弟出生最高,福祿不可限量,怎麼會是凡人?」

「出生?你以為你皇阿瑪是在挑出生?那倒簡單,隨便把誰過繼給皇後就結了,何必費盡思量秘密立儲?」我沒笑,一字一句道︰「皇冠由江山而定,但凡明君,只考慮誰更合適,不考慮誰更得寵?」

「這麼說來?娘娘知道?」

「不知道。」我打斷他,「我只知道自己的孩子,從小心地細膩,善良有加、決斷不夠,斷不是君之良材。試問四阿哥,連我這肉眼凡胎都明白的道理,你皇阿瑪如何會看不透?」

弘歷眯起眼,復又睜開,一時間,似乎思量百轉,末了,他揚眉一笑,「娘娘今日說的話,兒子記在心里,只是這話不知娘娘可否也對五弟說過?若是沒說,待我回去轉告五弟。」說著,不待我接口,他喝那太監,「小蘭子,走,出園回府。」

他的語調是輕松的,連帶著步子也輕松。我自然知道只是一番話罷了,縱然他放下了三分心,也不可能坦然對我,否則也不用拿弘晝堵我的話。戒備之心雖未除,到底說開了一些心結,再往後……再往後還有數年時間,一切慢慢磨礪吧,希望在在一切都沒來得及發生之前,煜兒已經遠離了這片是非之地。

回到碧水風荷,高無庸站在門口行禮請安。

「起來吧,皇上今兒散得倒早?」

「回娘娘,皇上听見怡親王腿上不舒服,自個兒也有些懶憊,這兒在屋里逗九阿哥戲耍呢。」

我應著往里屋走,宮女們掀開簾,卻沒瞧見他父子二人,正疑惑間,听見煜兒聲氣的喚胤禛,「皇阿瑪,額娘今兒給煜兒吃糖,煜兒乖,只吃了一顆,其他的,都放在小罐子里藏起來了。」

那聲音從屏風後頭傳來,他們在床上鬧騰?

「哦?那該賞煜兒點什麼好呢?」胤禛故作思索,沉吟半晌沒有下文,煜兒急了,我從屏風後偷偷望過去,他纏住胤禛,抱著他的胳膊不放,「皇阿瑪,煜兒什麼都不想要,就想騎大馬。」

「騎大馬?」胤禛一愣,哈哈笑,「不愧是滿族兒女,這麼小年紀就知道喜歡騎馬了。待煜兒長大些,皇阿瑪親自教煜兒騎如何?」

我捂著嘴笑,等著煜兒的下文。果然,他開始撒嬌,坐在胤禛懷里,嘟著小嘴,「額娘說,她兩歲的時候已經會騎大馬了。」

「嗯?兩歲?」胤禛擺手,「你額娘騙你的,她都快二十了才會騎馬,還從馬背上摔下來,煜兒將來長大了一定比你額娘厲害。」

煜兒的小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額娘說了,郭羅瑪法(滿語︰外公)當大馬,額娘騎在他身上,可穩當了,怎麼也摔不下來。皇阿瑪,你也當回大馬給我騎吧。」

終于忍不住,我在屏風後頭失笑出聲,胤禛假意沉聲道︰「出來吧,還藏在後頭干嘛?」

「額娘。」弘煜張開手臂,走上前將他抱起,「額娘,皇阿瑪不疼煜兒,不讓煜兒騎大馬。」

我好笑不笑看著胤禛,他唇邊帶著絲無奈,又有些寵溺,見我們皆不讓步,搖頭嘆氣道︰「虧你想得出來說這些個給他听。」一面講一面吩咐外頭,「都出去吧,把門窗關嚴嘍。」

說著瞪我一眼,從床榻上站起,瞧了瞧屋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三人,撩起袍子,咬牙道︰「也罷,大丈夫能屈能伸,就當一回大馬不礙事。」

我憋著笑,將煜兒放在他背上,小心扶著。

「嘔,嘔,騎大馬嘍。」煜兒高興得直喊,胤禛也笑了,「大馬穩不穩?」

「穩。」

「騎大馬好玩兒嗎?

「好玩,比和嬤嬤們玩捉迷藏都好玩。」

他們父子一問一答,繞著屋子轉了兩、三圈。這是為父親的樂趣,我好象看見自己的童年——騎在爸爸身上,得意萬分,每天都騎每天都騎,一直到什麼時候忘了騎大馬這游戲?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待自己終于長大,那年當大馬給我騎的父親也老了……

將煜兒抱下來,「乖,阿瑪累了,等煜兒長大了,騎真的大馬如何?」

小家伙掘著嘴,有些不樂意,卻還是點了點頭,「嗯,等煜兒長大了,煜兒當大馬,阿瑪和額娘來騎。」

我與胤禛皆是一愣,繼而展顏。雖知道這話只能算作小孩兒的戲言,不可信的,他什麼都不懂,什麼都還不一定,可听見自己的寶寶這麼說,欣慰之情油然而生。我不要胤禛是大馬,也不要煜兒是大馬,我只希望我們能幸福的生活一輩子,然後是下下輩子……平安、健康、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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