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舊夢-續 離去之時

作者 ︰ 段玲瓏

立冬那天,我命人備了幾樣小點並一壺清酒。把煜兒哄睡著後,獨自坐在園中小酌。空氣很冷,但酒是熱的,灼得五髒六肺火辣辣帝。菜沒吃多少,酒已飲了數盞,然而我總是不醉,清醒的趴在桌邊,望著滿園寂寂景色發笑。

「娘娘,外頭風冷,可要回屋?」春曉小聲問著,我笑著搖頭,「屋里憋得難受,倒是院子里好,冷得人也清醒了。」

「娘娘~」她還要勸,我抬了抬手,「下去吧,我想靜一靜。」

良久,耳邊清靜到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一起一伏甚是平靜,就好象什麼都沒發生,但那些寂寞是肯定的,遙想從前各種節氣,總是我們相陪渡過,這不過眨眼的功夫,竟已物是人非?

我從來都不相信,如果這樣的愛情也會改變,那世上還有什麼是長久不變的?可我在眾人眼里,卻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怨婦,被困于這深宮後院,好似折翼的鳥,再也不能展翅高飛。

那拉氏應該是高興的吧?雖然胤禛新寵劉貴人,但現在總算是比較平常的寵愛,後宮雨露終于能夠均沾,各派勢力也開始平衡。也許這就是胤禛想要的結果,卻不是我想要的,從前種種好似玩笑,我忘了他首先是一個帝王,然後才是一個男人。而在這之前,一直都覺得他首先是個愛我的男人,然後才是後宮的主人、天下的帝王。

有人輕輕披了一件斗篷在我身上,帶著體溫,烘得人暖暖欲睡。我猶閉著眼,微笑著扶上領口,扶住我肩頭的手猶豫了一下,終于握住我的。

「胤禛」急急回頭,那雙手分明是男人的手。

他牽了牽嘴角,「你醉了。」卻是……弘晝。

微一怔愣,猛地抽手,卻被他死死握住。

「弘晝,快放開。」我低聲哀求,看了看周圍,春曉帶著宮人站在遠處伺候,可並不難發現這邊的異樣。

他輕笑搖頭,「這時候怕豈不是晚了?」

「不是怕,是不該。」

「不該什麼?」他打斷我,「什麼都不該,什麼都發生,他該離開你嗎?你該獨自守在這兒嗎?」

「這些話,你怎麼不對自個兒的額娘說?」我苦笑,淚嚼在眼邊,忘了流出。

弘晝一窒,眯起雙眼,我以為他會放開我,卻不料他手下用勁兒將我整個攬入懷中。

「你瘋了」我輕斥他,努力想要推開,卻被弘晝反拉著拖進屋里,房門才掩,他轉身看我,眼眸里全是隱忍的情意。

我一愣,這眼神如此熟悉,好象胤禛,他凝視著我,深情款款。他們父子的黑瞳都那麼黑、眼神那麼像,只一愣神,就會混淆。我忘了掙扎,低喃道︰「胤禛~」

抱住我的人長長嘆息,終于還是俯身下來,稍一遲疑後,他的唇踫到我的,那麼輕巧,那麼小心,微涼的嘴唇輕輕踫觸著我的。我听見他聲聲呼喚,「吉雅~」那聲音是壓抑已久的痛苦。

我忘了反抗,酒精在月復中燒著,燒紅了臉頰,也燒熟了頭腦,早已分不清他是誰,我是誰?早已忘了周圍一切,我只想被他愛著,同時也愛著他,我們陪著彼此,不要太久,只要一生那麼長。

「別離開我~」有淚從眼中滑落,原來相思真能刻骨,原來你已離開那麼久。

他不說話,雙手緊緊鎖在我腰背間,舌闖了進來,輾轉,透著絲絲狠意,不復剛才的溫柔。

身後的立式穿衣鏡折射出兩個失心的人,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一個認不清對方是誰,我們都在這個甜蜜長久的親吻中暫時釋放了自己。有時候也許忘記是一記良藥,月兌下那些層層的羈絆,靈魂才能真正自由。就好象我也差點離開家鄉,遠赴異國,也正是為了那些深刻的記憶,那些糾纏的情素。

「對不起,我沒有那個耐心……」這句話從腦海深處泛出,一驚之下,猛地欲推開他,他是弘晝,是阿塔,卻不是胤禛。

弘晝一窒,眼底帶些傷痛,嘴角卻在苦笑,「你還是忘不了?哪怕只是替身,也不能讓你忘記?」

「不能」我接口,「什麼都不能,他在我靈魂深處,從來都無須記起,更談不上忘記。」

他沒放開我,只是長久的注視著,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抓住我的掌心,隔著層層衣袍,好象能感覺他悸動的續,開始是激烈的,慢慢放緩,最後一下一下敲打在我心上,每一下都很沉重。

「跟我走。」弘晝悠悠開口,一字一句,好象下了很大決心。「我們離開京城,離開這個鳥籠。」

我定定看住他眼底的血絲,終于還是無聲苦笑,「走?就算要走也是我帶著煜兒走,你是當朝五阿哥,走到哪兒去?」

「不管是哪兒,只要離開這兒。」

「弘晝」我打斷他,「你把外面想得太簡單,把自己想得太完美。人人都以為自由最可貴,到頭來才會發現,沒有起碼的安身之所、立命之本,什麼都是空的。你是不屑那至高之位,但你也離不了這富貴之鄉。」

「胡說」他固執得好象小孩兒,「離了這兒,爺照樣能讓你活得比現在好。」

看著弘晝唇邊的淡須,突然間悲從中來,「你不會懂,你沒漂泊過,你永遠不知道漂泊有多寂寞,哪怕是下下輩子,我也不想再漂泊無依,我只是想就此一生……難道不可以?難道不可以?」重復數遍,沒有答案,淚已滿腮,我拽住他的衣袖,悲慟不已。

「吉雅」弘晝使勁兒將我撐起,「我懂。」

「你懂什麼?」我笑,「你懂這朝事紛爭,你懂這深宮中的生存法則,你懂誰會是那個最後的贏家,可偏偏你看不懂自己,看不懂你究竟最想要什麼。」

「對,我看不懂自己。」他有些氣急,「我只知道,現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帶著你遠走高飛,何苦生生將自己悠閉在這黃金鳥籠里,一生太短,我只想抓住現在。」

「一生太短?」我喃喃重復著這句話,混亂的思路慢慢清晰,掙月兌他的懷抱,獨自走至窗前。不知何時,月已爬上窗欞,清清淡淡一彎月,冷冷靜靜一片天。

「吉雅~」他喚我,急等著一個答復,此時反而心似明鏡般澄明,我淡淡笑道︰「弘晝,哪怕我不懂,你也該明白你皇阿瑪的用心良苦。我只是作繭自縛,謝謝你。」說著轉身看他,他眼中的希望一點點流失,最後只剩下一個空殼般的笑。

還欲說什麼,弘晝轉身出屋,那扇房門打開又合攏,合攏又打開,相互拍打著越發顯得屋里空落落的難受。我的酒氣涌了上來,扶住痰盂嘔個不停……

今夜恍若一場荒誕的夢境,第二天一早醒來,身邊似乎有人,睜開眼,良久,我輕輕笑,「你終于還是回來了。」

胤禛眼底盡是痛觸,抬起手欲撫向我,卻停在半空,听見他輕嘆道︰「好好保重自己。」

「保重什麼?」我搖頭,「你以為離開就是保護?那為什麼不干脆讓我以為你真的變心了,無可挽回。」

他苦笑出聲,「我想來著,你會信嗎?」

「也許,誰知道呢?」我挑眉。

「你不怪我?」胤禛眉心微蹩,帶著苦意。

「怪你什麼?怪你寵幸其他女人?怪你是天下的皇帝?我只怪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回到你身邊,最後我不覺得苦,卻苦了身邊所有人。」

他搖頭,終于撫上我的臉,有淚滑下來,他的指肚輕輕拭去,然後又滑下來,又拭去……如此反復,胤禛俯身下來輕啄去蘊在眼中還未滴落的淚水。

「吉雅,朕已經擬旨封劉貴人為謙嬪。」他在我耳邊低聲道。

「那又如何?」我只會苦笑,好象他變成兩個人,一個是後宮的主子、天下的皇帝;另一個是我的男人,生世的歸依。

胤禛頓了頓,還是咬牙狠心道︰「同時削去你的皇貴妃封號。」

我愣住,是的,我一直不在意這個名份,對我而言,有或沒有待遇一直都沒改變。可今天突然听他這麼說,只覺可笑,原來一切都是一場無用功,有封號也好,沒封號也好,只是適時的做給世人看的把戲。

笑容僵在臉上,兩人對峙著,既便知道這些都不是真心,心上也劃了一道口子,不深不淺,剛剛好滲出一道血印子。

「你只知道保我們母子平安,從沒想過我回來是為了什麼。」定定看著他眼底的矛盾,不禁輕輕嘆息,「我錯了……」說時躺回枕間,「相愛若只剩下折磨,究竟還為什麼要相愛?」

我想我是懂他的,但還是受傷了。數月來,那些刻意的回避、存心的傷害都不太重要,可腦海中深深印入的那幕場景,幾乎讓我無法原諒他的假戲真做。

胤禛有時帶著劉貴人一同入住圓明園,我還記得那天步入j□j,听見一個嬌柔的女聲,「皇上快別這樣,萬一被娘娘知道了,可叫臣妾如何自處?」

「小傻瓜,她如今在碧水風荷,怎麼知道這兒的事?」

……

我呆愣過去,無法呼吸,他叫她「小傻瓜」,我以為只有我是他的「小傻瓜」。

「娘娘,皇上和劉貴人在前頭品酒,命奴才守在這兒,只說任何人不許打擾。」高無庸面無表情,垂首攔我。

不遠處傳來他們低切的調笑,他擁著她,也許輕輕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她假意嗔他,其實早已酥軟在他懷中。

一切只是我的臆想嗎?僵直的走回碧水風荷,我已忘了思考,如果這也是戲,誰告訴我戲和真實究竟有什麼區別?

我病倒了,在還沒做任何決定之前,昏昏愕愕燒到糊涂,清醒時就覺得煜兒在身邊低泣,可我一直等待的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等一切都過去後,已拖了近一個月,正是雍正八年的隆冬。胤禛在同一天內下了兩道旨︰一是封劉貴人為謙嬪;二是免去我的皇貴妃餃,罪名是持寵而嬌、j□j後宮。一喜一憂,後宮微微炸開了鍋,風言風語,盡是對我的不屑,還有關于謙嬪的各種小道消息,說她如何善解人意、溫柔體貼、年輕貌美……所有的話總結起來就是︰難怪皇上會移情。

捧著聖旨有些失笑,持寵誰不嬌?後宮能不婬?可當我听說弘晝被禁足于府中閉門思過時,冷冷發了一身虛汗——原來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一切也都在他計劃之中。

我成了他的一顆棋子,弘晝也是。跌坐在地上,心里那道傷痕開始流血,我想,我該走了……

煜兒反而安靜下來,他拉著我的衣襟,努力想把我從地上扶起。

「額娘,先生今天又夸煜兒字寫得好。」

我沒吭聲,我們一家的字真是像極了,只不過一個出于男人之手,一個出于女人之手,還有一個出于孩童之手。

「額娘,煜兒不去阿泰保家了,煜兒陪著額娘,哪兒也不去。」他的聲音帶著顫音,小手拼命替我擦著臉上並不存在的淚水。

「乖~」我喃喃道︰「煜兒,額娘帶著你去另一個地方好嗎?」

「去哪兒?皇阿瑪去嗎?」他稚女敕的童音像尖刀一樣著我,往事歷歷在目,原來我終于不能陪你走到最後,原來我們的緣份注定只有數年時光,短暫到甚至不能相扶著同赴來生,原來如果可以,你甚至不惜讓我背上莫須有的罪名,只為了那個你想像中的平安。

「皇阿瑪如果不去,煜兒和額娘去嗎?」我撫上他的臉頰,那麼干淨的眼楮里盛滿一泓水,眨巴眨巴就要落下。

煜兒一愣,撲倒在我懷里,使勁兒憋著哭聲,抽泣道︰「若是皇阿瑪不要額娘了,煜兒要額娘。」

「乖,你皇阿瑪不是不要額娘,只是他要的東西太多,有時候,必須做個選擇。就像煜兒晚膳要麼吃米飯要麼吃餑餑,不可能兩樣都吃一個道理。」

煜兒看著我,努力點頭,「額娘別哭,煜兒永遠都只要額娘。」

我笑,將他攬入懷中,輕輕撫模著他的長辮,「那好,等額娘收拾好了,咱們就回草原去。」

「嗯」煜兒重重應著,好象是給自個兒鼓勁兒,也是給我鼓勁兒。

那天過後,我開始忙碌起來,忙著收拾細軟,忙著寫信。人有了目標,就會淡忘痛苦,胤禛留給我的,零零總總無法一一帶走,也沒必要全都帶著。

分門別類留在碧水風荷,我握著手中的銀票苦笑,原來任何時候都只有銀子最可靠。梅花簪心拿出來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拿出來,如此反復,終于還是留在一個錦盒中,我不能原諒的是那些與真實一般無二的虛情假意。就算你有目的,我也不要欺騙。

「公主,可要奴婢稟明皇上?」春曉小聲問道。

「這又何必,就算不稟明,他早就知道了。」我理了理衣裙的折兒,不用戴那個旗頭真是輕松。

「公主,皇上只是在氣頭上罷了,公主這一走,倒讓皇上如何下得來台。」春曉還欲勸,我搖了搖頭,「罷了,你們不明白,我還明白,如此也好,告訴外頭的車馬,後兒就起程,讓他們準備好嘍。」

「喳」她答應著退下,有些欲言又止。

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雖著古裝,倒真像那幾撲克外頭漂泊不定的安如,眉目清淡,皮膚白膩,無欲無求的面貌反應平靜如水的內心。什麼都會過去,痛苦過後,一定是全新的重生。

離開之前,拿著那塊還有作用的腰牌,我帶著煜兒去拜訪一位故人。山上積了雪,路並不好走,馬車只到山腳,攜了煜兒徒步沿階而上。蜿蜒的山路、清新的冷空氣,林間皚皚的白雪,印襯著青黑色的枝椏,天有些蒙蒙發灰,我走得渴了,順手捧起一捧山雪大嚼。

「額娘,煜兒也要吃。」小家伙忘了煩惱,跳上跳下,小臉被凍得通紅,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好啊」抓起一把雪,作勢遞給他,卻在他剛剛伸手欲接的時候捏作雪團扔了出去……

「額娘~」雪團在煜兒身上開成一朵花,他愣了愣,立馬抵頭準備反擊,笑著跳開朝山上跑,我們母子在林間嬉鬧,驚得冬雀掠起,煜兒人小腿短,總追不上我,急得直剁腳,將冬袍別在衣襟上,甩開小腿急追。

啪一聲,回頭一瞧,小家伙跌坐在地上,欲哭不哭,忙回頭將他扶起,「寶寶乖,可摔疼了?」說著替他拍掉身上的雪花,卻不料煜兒趁我不注意,捧起地上的雪塞進我的衣領。

「哈哈,額娘也上當了。」他拍著手跳開,笑鬧著往前跑。

「小東西,看我不好好收拾你。」雪融在脖根,冷得我直打顫,才轉身欲追,瞧見煜兒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

「寶寶,當心。」我忙喝他,來不及了,他朝後摔,幸而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煜兒,抬眼,他的眼中有溫和的笑,一如既往,好象能把積雪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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