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二年冬天,異常寒冷。大寒那天,從早上就開始飄起鵝毛大雪,鉛灰色奠空陰沉壓抑,刺骨的北風穿巷而過,卷著雪花、呼呼去了,又一陣呼呼的來。
京郊某條山路上,兩個人沿階吃力而上。後面的人撐著一把大傘,努力要遮擋前面的人,奈何風雪太大,細細一瞧,連同眉毛嘴唇須發皆白——天太冷,雪落在身上不會立即融化。兩人身上都落滿白雪,腳下卻不敢稍停,一直爬向山頂。
這二人好似主僕,再仔細看,身上的衣物雖瞧不出身份,但選料上乘、做工精細,絕非尋常富貴人家能比。
「皇上,這雪太大,或者改日再來拜訪禪師,奴才背皇上下山如何?」後面的人瞧了瞧遠處的山路,幾乎被雪掩蓋,不由上前小聲問道。
不錯,走在前頭的正是當今的雍正皇帝,跟在後頭的,是他爹身太監高無庸。
雍正搖了搖頭,並不止步,只盯著腳下一片土地,一步一步朝上攀爬。「大家都等得太久了……」他輕聲說了一句高無庸听不懂的話,加快了步伐。
禪房內燃著爐火,掛著厚厚的冬簾,窗外寒風刺骨,屋內溫暖如春。香爐里點著檀香,裊裊上升的輕煙背後,坐著一個清瘦儒雅的男子,正執筆寫什麼,偶爾抬眼看向窗外,雖然沒說話,卻一眼既知他在等人。
接近正午,終于听見小沙彌引著人進來,悉索踩雪的聲音未落,門簾被高高掀起,來人一步跨入,滿身皆是雪花。
「皇上,快月兌了簑衣,屋里暖,身子骨可禁不住雪融。」高無庸慌忙跟進伺候,卻被雍正擺手摒退。
「下去吧,朕自有道理,在屋外守著,若是禪師修行完畢即來稟報。」
「喳。」稍一遲疑,高無庸退出屋子,偷偷瞟了一眼桌後的人,比從前添了幾分淡定從容,雖是布衣打扮,難掩滿身的清高之氣,卓而不群。
「皇上來早了,禪師這會兒正打坐修行,只怕還有些功夫才能完事。」胤祀淡淡道,心下卻並不平靜——他們兄弟有八年沒見,這八年之間,發生了太多變故,最大的變故莫過于吉雅離京又離了科爾沁,直到如今,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多年未見,八弟竟沒什麼話要說嗎?」胤禛反問,月兌下簑衣外袍,坐在火爐邊,良久,身子都無法暖和起來——他老了,原來只是幾年時間,他就老了。
「八弟?」胤祀輕笑,「皇上忘了,先皇的八阿哥早就沒了,連身份一並沒了。」
「你還在怨?」胤禛抬眼,掃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只一眼,他就知道他是怨的,但怨的是其他事情。
「若是怨,就不在這兒了,若是怨,當初又何必偷生?」胤祀苦笑,手中的筆忘了放下,滴下數滴墨跡,暈開成幾朵黑色的小花。
「四哥」他輕喚了一聲,兩人都是一怔——這麼多年過去,無論是說的人,還是听的人,都覺得這個稱謂有些陌生。
「你是找到吉雅了才來的吧?」
胤禛愣了愣,無意間嘴角微微上揚,「八弟倒是猜得準。」
「她在哪兒?」胤祀心下一悸,放下筆墨,急急問道。
胤禛搖頭笑,自胤祥離世、吉雅離開,他就沒了可以推心置月復的人,雖有十七弟,奈何總覺隔得遠一些,今日和胤祀談起吉雅,倒讓他心情莫名開朗,突然覺得有很多話要說。
「你都想像不到,連我都沒想到,她竟然去了西北。」
「西北,十四弟……」
「對,十四弟去過的地方,離西寧不遠的銀川,有個叫沙湖的地方,她帶著煜兒在湖邊建了所房子,一年多來,一直住在那兒。」
「他們母子……」胤祀說著一頓,找了一年多,終于還是找到了,但突然不知該問些什麼。
「他們母子很好,吉雅在集市里盤下一間成衣鋪子,常有些稀奇古怪的花樣出售,生意不好不壞,倒還能維持他們的生活。」
「那地方很美?」胤祀想起吉雅離京時來找自己,紅腫的雙眼、迷茫的表情,對事對物都失了信心。她看上的地方,一定很美,只是不知現在她是否還如當年一樣彷徨無助。
胤禛看著面前導爐,目光有些虛泛,嘴角揚起一個笑容,「探子來回,說那兒有江南的秀美,又有大漠的廣袤。沙湖沙湖,南沙北湖。湖潤金沙,沙抱翠湖。湖中長著叢叢蘆葦,蘆花開時,吉雅會帶著煜兒泛舟湖上,波光粼粼、蘆花茫茫。」
胤祀笑了,溫潤的、淡然的笑,「不知道她怎麼找得到這麼個地方,听上去倒比江南還美。」
兩人一時陷入沉思,也許都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幅畫面——一名女子,帶著一個男孩,撐漿劃船、輕歌悠揚。
「四哥,那阿拉坦呢?是否也找到了?」胤祀從幻境中醒來,突然想起科爾沁前任王爺同樣踏遍了大清寸寸土地,卻一直沒有消息。
胤禛的嘴角仍揚著,表情卻突然有些僵硬,拿起火鉗在爐中扒了扒碎碳,捂著的火堆發出滋滋的 叭聲。「這小子果然乖滑,朕命人跟著他,他命人反跟著朕的人,這一年多來,一面找尋吉雅的下落,一面互探對方虛實,朕的人一找到,他隨後就找到了。」
胤祀看著面前的兄長,他老了,可這個時候,表情還如年少時一般稚氣,不由好笑,「四哥,如今可沒有‘這小子’了,阿拉坦也四十歲了吧?」
對,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們都老了,是否因為這一生太豐富,所以來不及體會,待終于閑下來想要細細品味時,驚覺華發已生、兩鬢蒼白……還有多余的日子嗎?還有多余的時光用來補償、用來愛嗎?
胤禛沒回話,只是靜靜坐著,思緒千轉百折。
「阿拉坦去找吉雅了?」胤祀想起這個草原男人的痴情,他們現在也許比誰都快活。
「不,他在銀川一個小鎮上落了腳,將多余的侍衛遣回蒙古,只留下幾個心月復。」胤禛說著眉頭輕蹩,他不願意承認,其實阿拉坦是最了解吉雅的那個人,不但給了她保護,還給了她自由,給了他和胤一直想給,卻一直拖著沒給的東西。
「生死無常,四哥將來意欲如何?」胤祀走至碳爐前。胤禛垂著頭,只看見袍角一掀,胤祀頓了頓坐在他旁邊。
「生死無常?當年禪師曾說朕陽壽甚長,可與天齊,最後定能與吉雅重逢。」
「禪師?」胤祀不禁輕笑出聲,打斷胤禛,「當年還有奇人異士斷言十三弟有九十余年陽壽,結果呢?那預言里的陽壽只活了一半,十三弟倒走在我們前頭了。四哥,天命若是能猜透,又何苦為世人?禪師雖修行甚高,奈何總月兌不了凡胎俗眼,又如何能盡知天命里的變數?」
胤禛皺緊雙眉,神色幾變,有惶恐、有迷惑,最後慢慢堅定。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四哥」胤祀喚他,「隨他們母子去吧,別再圈著她了,她這兩生兩世,都被我們圈得太緊,現在,對她和煜兒來說,不過是剛剛開始……」
「住口」胤禛低喝,「朕答應過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你已經失言了」胤祀也忍不住沖動,走上前盯盯看著面前這位皇帝,太多朝政將他壓垮、太多心事將他打擊,只是數年沒見,他已經老了,若不是眼底那絲霸氣猶在,甚至會懷疑他是否還是當年的四阿哥。「當年你給後宮樹立新敵,逼走吉雅之時,已然失言。」
「朕只是……」
「四哥,你也想到無法預料的將來,所以你將她送至科爾沁;你也怕掌握不了局勢變化,所以才做了最壞的打算。既然傷害已經造成、也達到了後宮平衡、眾人遺忘她們母子的結果,又何必還要回頭,何必再傷她一次、何必讓她面對那些至親至愛的生離死別,何必讓她已經平靜的心緒再卷起波瀾?」
「朕自有安排,不用八弟操心。」胤禛拂袖而去,動作絕決,內心卻是慌亂,只听見胤祀在身後喊,「有阿拉坦在她身邊,強于我們在她身邊。」
真是這樣嗎?胤禛偷偷自問,沒有答案,也許是不願承認那個答案,只覺得前路茫茫、一片空白,甚至當年面對奪嫡之爭都沒如此無助過,也許那時候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也認定自己能夠得到,不似現在,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卻害怕敵不過歲月、斗不過老天,已經沒有資格要那些太多的幸福……
站在寺中,雪還未停,高無庸在身後撐著傘,不敢多言。良久,胤禛看了看空爾虛掩的房門,微一頓足往里去了。
「皇上~」高無庸想提醒他的主子禪師修行未完,眼見皇帝進了內室,卻也不得不收住腳步。這空爾性子難纏,偏皇上就是信他,今日非冒著大風雪前來,看這個天兒,估模著也不能回宮了,莫如事先吩咐人準備好休息用的禪房。
冬日天兒短,又遇上這麼個天氣,時辰還早,天已盡黑了。空爾的禪房內燃起油燈,忽明忽暗,照著兩個同樣忽明忽暗的人心。
「皇上,貧僧一生所言太多,到今日才明了天機深沉,就算是窮其一生,也未必能窺視一、二,皇上所問之事,貧僧已盡全力,天意如此,皇上當釋懷則個。」
「天意?朕是天子。」胤禛喃喃自語,「終還是斗不過老天?」
「皇上,天意何須斗?順應而已;人心何須留?放手而已。」
「好一個順應,騙了朕這若干年,到頭來,你卻讓朕只能選其一,不能選其二?」
「阿彌陀佛,她本已是異數,又如何能徹底周全?若要她活著並不難,只要皇上願意……」
「閉嘴。」胤禛怒喝,「你當朕是貪生怕死之徒?朕不過是後悔當初沒有實踐廝守的諾言,導致如今步步受阻。誰怕一個死字?吉雅更怕獨活,朕又何嘗不是?」
屋里的油燈晃了一下,窗縫間透過寒風,這間屋子沒燒碳爐,冷似冰窯,倒是那禪師,只著一件單衣,飄飄灑灑,似不覺冷。
「皇上請回吧,貧僧言之到此,命由天定,也由人爭。皇上何必執著此世,須知生生輪回,念由心生。」說著不等胤禛反應,轉身踏入內室,只听屋門吱啞一聲闔攏,胤禛立在原地,竟呆了過去。
原來「廝守一生」是這樣的,原來真的可以一生至一死,可如果這樣,倒真不如企盼著來世,真不如忘掉過去種種,一切從頭再來。她只是如花少女,自己也只是懵懂少年,沒有這些沉重的過往,沒有這些身份的束縛,他能給予她想要的愛與長久,她能還給他想要的真和永恆。
從岫雲寺出來,雪終于停了,天空有些發紅,積雪反著極微弱奠光,倒好象比剛才陰沉奠幕亮了些。胤禛突然有些釋懷——有時候結束必須就是結束,有時候,只有結束了,才會有新的開始。
哪怕這世活得千瘡百孔,可如果回頭再來,也一定還會如此選擇——痛,並快樂著,是她的語言,也是他們的寫照。誰能說誰失敗呢?在愛情的世界里,敢愛,本身就已經是最大的勇氣和成功。
……
雍正十一年初,我帶著煜兒到了西北寧夏,當年胤禎曾征戰至此,西寧還有他曾經住過的將軍府,可人事變幻、風雲蒼桑,此時再來,好象大家都忘了那個大將軍王的風光與氣勢,集市熙嚷,人聲嘈雜,每個相似的表情背後是類同的人生。
芸芸眾生就是這樣生活的,一輩又一輩,出入並不大。也許他們期盼著某天能過另一種更顯要、更富足,也更刺激的人生,而我,經歷種種之後,只想帶著煜兒躲在那些瑣碎的生活之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然後自己也變成他們——模糊的面容、類同的表情,平淡的一輩子……
西寧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的目的地是距西寧以外的銀川,不,銀川也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的目的地是銀川附近的沙湖——那個長著叢叢蘆葦,湖水似海、柔沙如緞的人間淨土。
猶記得鈴鐺響起,這里就是紫霞仙子落入人間的第一站,撐著小船,她翩翩而來,穿過那些開花的蘆葦,她的笑也如花般綻放。
同是尋愛的女子,不禁想問,最後那個結局是否真如她意?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有時候,永恆的意義就在于剎那間的毀滅。她真的說準了——她的良人身穿金甲聖衣、腳踏五色雲彩前來迎娶她。
我呢?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但我也曾經擁有那麼美妙的愛與良人,得到復失去,何必是件壞事,我們的永恆也許化在時間的海里,隨時回身去看,都有滿滿的幸福,滿到幾乎不真實。
胤禛,我在這里,你知道嗎?我在這天水相接的地方建了一個小院,這里沒有你,但滿是你的回憶;這里沒有碧水風荷的精致,但這里有最自由的人心和最歡暢的笑聲。
煜兒非常非常喜歡沙湖,每天除了習字讀書,我們母子常坐在搭建入湖的平台上品茶,湖光粼粼,眼眸也因此閃亮,那些數不清的點滴往事皆融化在這的波光中,被微風一掃,只余下淡淡的歡愉。我不再壓抑了,也不再茫然,我只是靜靜的坐著,幾乎可以听見時光在流……
在鎮上,我買下一間成衣鋪子,因為我迷上了碎花圖案的布裙,剛開始只是為了能做一些自己喜歡的衣服,哪怕不能穿出來,也能在自己屋里欣賞——活在這個時代,我變成自己時代的安如,一件背心、一條碎花布裙,成了我的睡衣,可我舍不得睡去,因為那些圖案太美,總忍不住細細打量。
成衣鋪子養活了我和煜兒,多余的銀票被存起來,我們的開銷並不大,雇了兩個僕婦,又在院中養了數只雞鴨。原來生活可以這樣的,這樣的慢,這樣的從容,這樣的……讓我分不清究竟身處何時何地。
煜兒的功課有些底子,所以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教他,當然也會教一些數學幾何的概念,但並不深入,我不想他活在這個時代,卻擁有另一個時代的知識,這樣于他只是負累。
他的字越寫越好,越寫越有力,就像你;他的人越長越開,性格越來越沉穩,也像你。可他還是那個乖巧的煜兒,從不肯惹我生氣,偶爾跟著村里人進城,也總想著早歸,並且總給我買些玩意兒,不貴,但特別窩心。有時候我看著煜兒熟睡,覺得沒有他,我可能沒勇氣獨自活下去,但有了他,我們都有勇氣獨自活下去……
這樣平靜又從容的日子過了近兩年,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在尋找我,如果不是因為雍正十三年的夢魘,我想我會把時間徹底忘記。直到雍正十二年的冬天來臨。
這個冬天異常寒冷,寒冷到沙湖都懶得泛起波光,我病了,開始只是腸胃感冒,上吐下泄,最後發展到高燒不退、臥床不起。
煜兒從鎮上請來了大夫,一碗碗中藥灌下去,沒什麼起色。到後來大夫只敢站在門口看一眼,問上幾句,轉身就走。我有些迷糊,半夢半醒臥在榻上听見外頭僕婦小聲議論︰
「大夫說只怕是傷寒呢,真是可憐,若是傷寒,留下這個大點一個孩子可如何是好?」
「你倒還關心孩子?傷寒可是會傳染的,雖說不一定,還是小心些好,收拾收拾快走吧,省得晦氣……」
淚從眼角溢出,順著流到鬢邊,我強撐著下床,將房門抵死,這時候不能傳染煜兒,這時候只能熬著,希望那土大夫只是醫術不精,錯下了結論……
昏昏愕愕間睡去,待一覺醒來,高燒未退,混身汗濕,夜已深沉,掙扎著起身點燃蠟燭,看見鏡中的自己,長發散亂、面色不勻,雙眼無神。我突然害怕,害怕真的是傷寒,害怕如果自己先走了,留下煜兒一人在世間孤獨無依。
那天夜里,頂著高燒,輾轉難眠,我想起草原,想起毓歆,想起阿拉坦……每個人都想遍了,在替煜兒想一個依托。如果真有不測,讓他如何千里迢迢回到科爾沁呢?如果真有不測,如何讓那些關心我們的人知道我們在這兒,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
我想自己真是病得重了,否則怎麼會想起這些後事?天光將明時,終于撐不住迷糊睡去,恍惚听見煜兒在門口使勁兒拍打,恍惚听見他被人拉開,恍惚听見他哭喊著叫我「額娘」……一切都是恍惚,幸而自己留下了信件,留下了銀票,留下了一個可以托負的下人。就看命運如何安排吧,我想,煜兒他會有後福的……
睡去如同死去,死去就開始在奇境中漫游——遍開的山花好象我的布裙,明媚的陽光照得我終于覺得溫暖,將那些山花采集了編成花環,和我的衣裙一模一樣。可心里總覺得有事惦念著,我四處尋找,不知道要尋找什麼。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個山洞面前,里面有光,好象吸引著我、引導著我,一步步走進去,一點點覺得充實……
「額娘」從何處傳來一聲細微的叫喊?我猛地驚醒,轉身跑出山洞,外面還是陽光燦爛,我突然想起要找什麼,我要找紙筆,我要寫信,我要將煜兒安頓好。
想寫信的時候,信紙就出現了,還有筆墨,真是奇妙的夢境,我一面想一面明了這是夢,一面笑了起來,提起筆,有人突然從身後握住我的手,心下一驚,滴落墨汁,努力睜開眼,果然床榻邊坐著一個人,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力度適中。他身形高大,不是煜兒,是個男人。
「胤禛」我下意識喚,他笑了,告訴我說,「我是阿拉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