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黑色郁金香]
第106節一零六,人性真是一個魔鬼
1974年10月1日星期二晴
推開辦公室的門,眼前的景象讓我著實一驚;沙發邊的茶幾上鋪滿了鮮花,天花板由四面牆角交叉著拉起了五顏六色的彩帶,辦公桌上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插在金光閃閃的圓形基座上醒目而燦爛,怡邁正在將幾只小紅燈籠往壁燈、台燈上懸掛,見我進來她興致勃勃地問︰「好看嗎?今天是你祖國的生日,應該好好慶祝一下。」
置身于如此熱烈的氛圍中,听著怡邁的話,熱血一下子沸騰起來;祖國,這是一個多麼溫暖人心的名詞,給人安全、安定、幸福的感覺,可我還有祖國嗎?從越過國境線的那天起,祖國在心中已經變的那麼模糊、遙遠,仿佛只在夢中才能出現。
「謝謝你,怡邁……」
「謝什麼呀,和你在一起我也是半個中國人了,下班我請吃飯好嗎?叫上林老伯一起去,就在第五大道上的那家蜀王中式餐廳。」
「好呀,蜀王的川菜很地道,可以一飽口福了。」
怡邁將燈籠掛好,歪著頭看了半天,沖我嫣然一笑︰「下班你自己去,我早點回家接林老伯,今晚我們可要不醉不歸哦,我這就去給林伯打電話。」
怡邁離開了,空空的辦公室里只留下我獨自享受經她一番渲染的熱烈,眼前的景象讓我沉入恍若隔世的許多往事。
記憶中的那些國慶日舉國放假一天,大街小巷鑼鼓喧天,張燈結彩,電台里會一遍遍放出「五星紅旗迎風飄揚」的歌,學生們白襯衣藍褲子,脖子上系著鮮艷的紅領巾,唱著《我們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成群結隊蕩漾在公園的小舟上,或去烈士陵園祭奠先烈。
我是九歲的那個國慶日戴上紅領巾的,還記得給我系上紅領巾的那個同學叫劉福,有很強的領導欲,他皮膚很白、頭似乎比一般人小一圈、頭發不多,貼在光禿禿的腦門上,最有趣的是他那雙鼓鼓的眼楮、眼白多而瞳仁小,像我家魚缸里養的龍眼金魚。因為比我們大兩歲而顯得見多識廣,玩打游擊的游戲時他總自命游擊隊長,而我只能當他的通訊員。記得上初一時同學間流傳一本叫《剛滿十四歲》的書,寫的是女生早戀的故事,至今也沒讀過,只听他說,說的繪聲繪色。那以後放學後不做打游擊的游戲了,他帶我們到僻靜的公園角落里、去尋那談戀愛的男人和女人,我們躲在一棵樹或草叢中遠遠觀望,瞅準時機扔去一顆石子,或是大叫一聲,直到那男人女人紅著臉落荒而逃,我們才笑著鬧著走出來。初一下劉福轉學了,隨工作調動的父母去了另一個城市,班上從此安靜了許多,也不知他現在當官沒有,生活的怎樣?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所有的幸福和快樂會像走馬燈一樣生動地在你面前旋轉著展開,寫這篇日記的時候我依然能感覺到那抑制不住的、整個白天的快樂都在撞擊我的心扉。
人的一生中究竟有多少事情是在你完全準備好了再去接受它的?希望、期待和憧憬與現實生活仿佛永遠是兩條無法的平行線,形同生命中的另一個主題,它魅力四射地在你的前方向你招手,在靈魂深處給你持續的動力,而你人生的軌跡、你命運真正的主宰時常卻是毫無思想準備下的一次偶然邂逅、或是一次盲目沖動後的選擇或接納,而不是你冥冥期待的結果。
晚上,在第五大道的蜀王餐廳,林翰與我們一道開懷暢飲,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落落寡歡和切切的思鄉之情交融在一起,讓這餐飯五味俱全。酒酣之時,林翰老人悲悲切切唱起了蘇武牧羊︰「被困沙漠十五載,乾坤正氣徒壯哉,望罷家鄉忙回北海,要相逢除非夢里再來!」
一餐飯如果與鄉愁聯系在一起,自然會多了許多悲滄,最後林翰老人醉了,被保鏢攙扶著回到公館。一路上老人喋喋不休唱著那含混不清的幾句戲詞。到家後怡邁扶伺林伯休息,我回到房間,和衣躺在床上,頭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似睡非睡之時,一陣沁人的芬芳直沖腦際,睜開眼看見怡邁立于床邊,她臉色紅潤,朱唇欲滴,剛剛洗過的長發瀑布一般披散在肩頭,那身睡覺時才穿的、很具緬泰民族特色的繡花內衣像春天里的一襲艷霞,如玉的肌膚被衣服的顏色映襯的嬌艷無比。
「一鳴哥,今晚你喝多了……」她在床邊坐下,俯來、用縴柔的手指輕輕在發際間按著。
「你說你的老家在東北,東北是哪?在中國的什麼地方?你想家了是嗎?」
她按的很舒服,讓我昏昏欲睡。
「你還有個家可以去思念,我沒有家了,我的家在哪我不知道,記得很小的時候有過一個家,那家是什麼樣子現在也記不起來了,只記得阿媽常背著我去寨子邊的小河里洗衣裳,帶我去集市上賣菜,可是阿媽死後我就被人帶走了,賣到這里,賣到那里,直到遇到你們那我才好像又有了個家……」
她一邊繼續給我按壓著頭,一面抽泣,眼淚吧嗒吧嗒滴落在我臉上。
我起身下床,找來紙巾遞給她。「怡邁,你現在不是有家了嗎,別難受了,我會一直帶著你,這輩子都帶著你,別哭了,回去睡覺吧,有什麼話明天我們再說。」
「我不想睡,這些日子我老是夢見你的朋友蘇童,夢見博士,你們都是好人。」
「嗯,我們都是好人,你也是好人,還有林伯也是好人,可是好人的命怎麼這麼苦呢?蘇童那麼年輕就死了,博士也死了,林伯一生孤苦伶仃,而我們還在異鄉他國顛沛流離……」
沉默,持久的沉默,那些掙扎在心底的悲苦此刻正炙烤著各自的心靈。
怡邁轉過身,一把抱住了我,像一個被遺棄多時的孩子突然看見了親人,她像抱住父親或兄長那樣,將頭深深埋進我懷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她需要的安全。
她渾身顫抖著說︰「一鳴哥,你說這輩子都帶著我是真的嗎,告訴我,你喜歡怡邁嗎,我不敢奢望太多,但這輩子我只願意跟著你,無論去哪只有在你身邊我才感到踏實……」
隔著薄薄的衣衫,我感覺到她滾燙的肌膚在燃燒,她柔軟的身體磁石一樣吸附在我身上。
怡邁很美,她的美涵括了女人細膩的柔、靈性及縴弱的本質,說實話,一直以來我在遠遠地欣賞她,她是博士的女人,我只能為博士祝福。可是博士那份遺囑讓我知道了她與博士的邂逅原本就是一個最大的悲劇。
欣賞是愛嗎?對于從來沒有體驗過愛情滋味的我,這一切讓我茫然,而這茫然又讓我面對怡邁的表述呆若木雞。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生日,今天是個吉祥的日子,我就把今天當做我的重生……」怡邁說,她將我抱的更緊了,感覺到她身體地陣陣驚搐。
「你怎麼了,怡邁,身體不舒服嗎?」
怡邁仰頭看著我,黑寶石一般的眸子里飽含柔情,她的胸脯劇烈起伏著、開始輕輕吻我的臉頰,繼而隔著襯衫吻我的肩,那雙溫暖的手不停地在我胸前婆娑。
如幻如痴地陶醉在怡邁的愛意中,愛是一個怎樣的聖境?如此讓人心旌搖蕩。蘇童和朵嘎離別前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嗎?還有那麼多相愛的人們。心兒狂跳起來,一股熱血直沖腦際,人性真是一個魔鬼,在一個合適的溫度里,那澎湃的激情竟然能彼此影響、傳遞。
我無意堅守一個自己並不明白的信念,我已經被怡邁的熱情燃燒的遍體通紅,我這個純粹的亞當在本能的渴望中竟然表現的那麼無知、無為,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讓夏娃為第一次的愛而驕傲,幸虧有一本插隊時的赤腳醫生手冊放在床頭櫃的屜子里,它讓我擺月兌了初夜的尷尬。
擔心燈光干擾了怡邁的熟睡,我將一塊方巾罩在台燈上。當然,我完全可以明天來完成這篇我認為至關重要的日記,盡管此刻那麼多的感覺像碎了的五味瓶填滿心中,蠶絲一樣紛亂的思緒纏滿大腦,而午夜的寂靜也在悄然啃噬著無可名狀的心情,但我還是渴望現在就真實地記錄下今天的一切。我擔心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會忘卻了今天的感覺,擔心明天會少了今天的心境,還擔心明天我會死去……《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