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大捷!」翟哲硬著頭皮將拱手稟告,這句話從他嘴里蹦出來真是很艱難。♀
吳甡臉色如常,伸手示意他免禮,道︰「恭喜翟參將,此番能成功驅除清虜出塞,當記翟參將首功!」翟哲扭捏的神態都落在他眼中,讓他心生好感,至少這是一個尚未被大明官場染黑的官員。
「末將朔州一戰,斬首三千有余,只是痛惜未能解救朔州百姓!」翟哲面露痛苦之色,其中有一半確實是真情流露。
說起朔州,正是吳甡心中最深的傷疤,他直腰挺胸,痛斥道︰「清虜殘暴,此乃是我宣大苦痛,更是大明的恥辱!」
朔州城郊,城北上方山腳下挖出了一排五里長,五十步寬的深溝槽。從山西征集的民夫正在從城中搬運尸體,裝滿尸首的推車在碎石嶙峋的道路上顛簸,車下滴滴答答落著血水。
翟哲跟在吳甡身後,目光游離在遠方,他一刻也不願意再呆在這里。那些尸首,他覺得自己欠他們的。
朔州屠城之事想瞞過朝廷不是不可能,但盧象升和吳甡都不敢這麼做。從己巳之變後,兩人是東林黨人碩果僅存的督撫,朝中盯著他們短處的人不知有多少。
「翟參將!」
「末將在!」
「朔州大捷之事,我知曉了。你最好再往太原報于鎮守山西鎮和大同鎮的王公公知曉!」吳甡腳踩在朔州城外的土地,腦子里全是戰後宣大將面臨的局勢。盧象升命翟哲向自己報功,是想送自己一個台階。朔州失守,他身為山西巡撫難逃其咎,山西鎮連丟兩城,未勝一仗,打了勝仗的翟哲是大同鎮的參將,盧象升此舉正是向自己表示宣大鎮將這一份功勞記在他身上。
「我去上報嗎?」翟哲意外,他不明白這其中的隱情。
吳甡細想了片刻,說︰「我給你寫一份書信,你立刻拿著此信去太原報功。」
「遵命!」
當日翟哲一列百人騎兵離開朔州,踏進寧武關口,吳甡命巡撫營一個守備領路。清虜才退,宣大鎮兵馬還集中在北部邊境一帶,翟哲部其余騎兵在左若、逢勤的統領下駐扎在大同城郊,蕭之言的斥候營奉盧象升之命深入草原,查探清虜退兵動向。
離開朔州,眼中看不見堆積如山的尸首,讓翟哲心中輕松許多。
沿途的道路熟悉又陌生,介休就在太原以西,他繼承這具身體前任的記憶突然像打開的匣子都從腦海深處涌了出來,努力十年構築的堤壩一朝崩塌。崇禎二年,他隨商隊離開家鄉再也沒回到過這里,前十幾年他多半時間都是在這一帶度過的。
大黑馬神駿,走險峻山道如履平地,翟哲的心一路隨道路起起伏伏。一路看山山水水,等到了介休縣東時,他突然心中一酸,默念道︰「父親!原諒不孝的兒子吧!」頃刻間,他突然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誰,血脈之情,終難割舍。
他是後世翟哲,也是今生翟哲。
進了太原境內,路上行人漸多。清虜退兵的消息一日傳播百里,從大同逃出的難民歸心似箭,膽大者先行踏上回歸的道路,吳甡安排的很周到,從太原往朔州一路設有粥棚,等進入大同境地就不歸他管了。
鐵蹄邁進太原城,翟哲完全見不到兵災帶來的混亂,街道上熱鬧安詳,南北商旅在此地匯集。太原城不像大同那般雄偉堅固,但城區範圍和繁榮程度都勝過大同。幾乎所有的晉商,無論來自西口東口,均會再此地設立分號。
巡撫營守備熟悉道路,帶翟哲徑直奔向鎮守太監府。
七八十騎兵牽馬到了鎮守太監府外,翟哲的親兵個個看上去殺氣騰騰,佩刀掛弓,威武軒昂,讓門房吃了一驚。
翟哲甲冑在身,大步流星走到門前,拱手道︰「大同府參將翟哲奉宣大盧總督及山西巡撫之命,前來拜見王公公,有緊要軍情相告!」
鎮守太監上達天听,無論何人來拜見王貴哪一個不是客客氣氣,門房還沒見過這麼楞粗粗的拜見。但听翟哲說話和架勢好像來頭挺大,他滴溜溜轉著眼珠,猶豫再三還是最終決定不為難這些人,因為自家公公好像很關心北方的戰事。
「稍等片刻!」那門房瞥了翟哲一眼,他雖然決定去通報,心里還是有些不爽。
「有勞!」翟哲從未和太監打過交道,耳中听見的傳聞不少,心中既好奇又緊張。不一會功夫,門房出來說︰「公公召見!」
翟哲將佩刀弓箭交由身後親兵,跟在那人身後入府。
鎮守太監府無論大小還是裝飾均勝過翟哲之間見過任何一座衙門,相比之下陽和衛的宣大總督簡直可以用寒酸來形容。想起太監的形象,翟哲身上起了一層雞皮嘎達,連沿途的雕欄花草也不敢多看。
轉了幾道回廊,那門房指向一座廳堂往里,說︰「公公正在里面等你!」
翟哲硬著頭皮入門,見門口兩個僕從守門,拱手才要說話,那兩人招手說︰「翟參將請進!」
翟哲謝過後入門,見廳堂開闊,正對面掛了一副群馬奔騰的中堂,氣勢蓬勃,中堂往下是一條長約三丈的紅木長幾,其上擺設一塊玉雕如意,一塊金牛頂角的木雕。長幾之前是一張四方桌,桌子左側椅子上坐了一個人,身材短小,好像蜷縮在椅子中間。
他目光在屋中一掃而過,立刻低頭,拱手道︰「大同參將翟哲拜見王公公!奉宣大盧總督及巡撫大人之命前來報捷!」說話的同時,從懷中掏出吳甡寫的書信,呈過頭頂。
對面那人半天沒說話,翟哲等得心里發毛,將手中書信舉的更高些。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翟哲覺的手臂都有些僵硬,對面那人像才明白怎麼回事一般,問︰「你就是翟哲?」
「正是末將!末將奉山西巡撫吳大人之命在朔州突襲清虜,斬首三千,已驅逐多爾袞出塞,特來報捷!」
「呈上來!」
翟哲輕步走近,不見王貴伸手來接,只得躬身將信放在桌角再退回原地。
「清虜都出塞了?」王貴已听過傳聞,但還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
「大同守軍前日收復得勝堡,已將多爾袞兵馬全部驅離明境!」
「好!」王貴稍開霽顏,問︰「盧總督身在何地?」
「總督大人在大同,正督促兵馬收復邊堡!」
王貴拿起桌角的書信,並不急于拆開,感慨道︰「此次清虜寇邊,盧總督能守住石拂嶺不丟,不讓清虜侵犯大明京師,實乃我宣大之幸!」他幾乎隨盧象升上任宣大總督同時出宮鎮守山西。崇禎九年,阿濟格率部突破宣府長城進犯京城,大明朝兵部尚書和宣大總督均自殺避罪,山西、大同、宣府三鎮巡撫、總兵並鎮守太監全被論罪,這一次他身在太原,其實心里也一直在懸空著。以當今聖上的脾氣,哪一鎮出事就追究當鎮主官的責任,宣大鎮這些官員實際上是吊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總督大人威武!」翟哲附和,這句話是由衷而出。
「哼哼!」王貴輕哼一聲,突然用尖銳的嗓音說︰「你尤其該記住盧總督的恩情!」他擺擺手中書信,說︰「你要說到事,我都知道了!」他和盧象升有書信來往,明了盧象升有保住翟哲之心。宣大有盧象升這樣的總督,他這個鎮守太監才能坐的穩,又何必沒事找事,清虜雖退走,還可能有再來的時候。
「末將會銘記總督大人恩情!」翟哲垂首。
宣大鎮巡撫、總督和鎮守太監口徑合一,基本可以保證多爾袞入寇掀起的風浪可以大事化小。只要皇城底下不受劫難,事情沒有弄到無法收拾的境地,崇禎皇帝也沒那麼多精力再刨根問底。
翟哲走出鎮守太監府時,天色將晚。當夜隨行守備領路,眾人留宿在太原巡撫兵營中,巡撫營多數士卒還駐守在寧武、朔州一線,兵營內空曠。
四月天氣漸暖,從戰事起後,眾親兵沒得到一個安穩的夜晚,太原兵營不像山野中那般艱苦,今日終于能早早安歇。翟哲躺在床上回想這場戰事的全過程,宣大戰事讓他觸模了朝廷爭斗的一角,總督大人的決定不但要考慮戰場勝敗,還有顧及朝堂反應。他輾轉反側,很多地方還是像在看雲霧中的景象一般,不甚清楚。
「我該找一個幫手了!」翟哲模到胸口貼身口袋中的布條,那是蕭之言在神池殺死那個奸細獲取的密信。他能猜到這封信可能來自何處,這封信一旦要呈給總督大人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引發的後果不可預料。商盟和八大家必有一斗,但若因此導致翟家、範家煙灰雲散,他就成了無情不孝之人,再關聯已在山西留下的惡名,他會成為千夫所指,到那個時候恐怕僅能成為盧象升手中的刀劍。
「翟家,範家!」翟哲有些無奈。果然吃進去的每一口都要還回去,當初他依靠家族起家,依靠範家在草原擺月兌危機,這些東西最終都成為套在脖子上的枷鎖。
也許到該回一趟家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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