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娘只覺眼楮里濕濕的,像是被什麼東西迷了眼。
她趁楚懷秋行禮的時候用手一抹,發現竟是汗水。原來是方才跑得太急了,加上心里擔心,不知不覺已流下汗來。幸好這汗流得不多,她袖子又寬大,這麼一抹便抹掉了七八成。待楚懷秋行禮完畢時,她已恢復了鎮定的表情。
她听了對方的話,還以為他是在替周郁芳道謝,便客氣道︰「三公子嚴重了。那一日周姑娘多虧有了你才保住性命,實在不必謝我。更何況周姑娘已謝過我幾回了。」
楚懷秋的表情有略微的愣怔,但還是順著寧娘的話說道︰「多虧姑娘及時將她體內的水逼出,不然便是華佗再世也救不回她了。不過在下今日並不為周姑娘的事向你道謝,而是為了自己的事情。」
「自己?」
楚懷秋一身緙絲雲紋圓領袍,站在梅林中顯得分外高大。他身體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寧娘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遮擋了僅有的幾縷陽光。見寧娘似乎心有不解,他便出言解釋道︰「姑娘是否忘了一年多前在濟南的某處舊宅中……」
他這麼一說寧娘便想了起來。想起那一次的情景,她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尷尬地沖對方笑笑︰「那事不算什麼,三公子還是忘了吧。」
「姑娘俠義心腸自覺此事不值一提。但在楚某的心中此事卻恩重如山。那時若不是姑娘及時出手將家人悉數勸走,如今的大晉百姓或還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此番恩情不光楚某銘記于心,另有一人也絕計不會忘了姑娘的大恩大德。」
寧娘听他說得這般嚴重,心里倒也計較起來了。山東舊宅里發生的事情,寧娘其實一直很不願意想起。因為從前她一直認為這兩人來歷不明,只怕早已做了冤頭鬼。每每想到他們已死,她的心情便會沒來由地低落下來。所以這一年多來她幾乎已將那事封在了心里。
如今得知這兩人中的一位便是眼前的誠親王三公子,她倒重新開始琢磨起這個事情來了。既然這兩人不是反賊也不是毛賊,一位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熱的少年將軍,那另一位?
寧娘心中這般想著,嘴里不由就問了出來︰「另一位是何人?」
楚懷秋眉頭微微一皺,搖頭道︰「他是何人恕在下不能同姑娘明說。但姑娘冰雪聰明,心中必定已有了計較。」
听他話里的意思,那人似乎身份格外尊貴,以至于都不能對人言說。試想如今的大晉,還有哪一家王公貴冑能紅火得過誠親王府,連他家的三公子都比不上的人物,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一位了。
寧娘一想到這里不由臉色一變,下意識伸手捂住了嘴巴,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驚恐的神色。她死死地盯著對面的楚懷秋,從他的眼神里她已經明白,自己一定猜對了。
沒想到她這一趟穿越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運,托身在富貴人家已是幸運之事,還有幸結交了幾位「官二代」,如今她竟與皇帝老兒說過話,這如何不叫她吃驚。放眼四海,能與皇帝有交集的人只怕也是屈指可數吧。
一想到對方的身份,寧娘不由有些忐忑。她在書房里對楚懷秋的態度可算不得太好,還跟小皇帝嗆了幾聲。也不知他少年人記不記仇,會不會哪天找自己麻煩。
那楚懷秋似乎懂得讀心之術,寧娘臉上的表情隨著心情起伏不定,他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憂慮,主動替她解惑︰「姑娘不必擔心。他那人向來有恩必報,姑娘做的事于大晉有千秋萬代之恩,他日他自當涌泉相報。」
「不不不,此事請三公子告知他,切務記在心上,你我都忘了為好。寧娘不過一介小女子,實在不值得他人記懷。」她可沒這膽子叫皇帝記著恩情,那是什麼人,金鑾殿上的九五至尊,真真是萬人之上無人可與之匹敵的人物。被這樣的人惦記著不是一個幸事兒。他若一心想報恩倒也算了,要是哪天想起她的沖撞來心中不爽快,想要她的性命也不過分分鐘的事情。
即便不要她的性命,萬一來個以身相許什麼的。寧娘多少也听說了新帝登基定于三年國喪滿後再選妃的事情。如今後宮空虛美人匱乏,寧娘雖有自知之名,卻也擔心皇帝一時興起,賞她個位份什麼的。她對與人爭斗不感興趣,陸家這般的中等人家她尚且覺得人心復雜難以應付,宮里那種處處人精的地方,去了哪里還有她的活路。只怕不消三年她便要一根白綾吊死在梁上了。
楚懷秋見寧娘如此忌諱談起此事,不由露出一臉笑容。他本就生得俊美無雙,天下的名門公子只怕找不出第二個能與他匹敵的人物。眼下露出這般真心的笑容更是襯得他眉目如畫風姿動人,似乎連家里那一向被人稱道的五弟也要略遜一籌了。
一想到朗哥寧娘便又想到了陸家眾人,一時竟思家心切。那一家人雖有幾個難以相處,到底都是自己人,性子也模得透透的了。西湖月又只她一人住,關起門來也能松口氣。不比住在王府里,真是處處留心步步為營,生怕一個行差踏錯便要惹來殺身之禍。
那楚懷秋既口口聲聲要謝自己,寧娘便索性抓著這個機會向他求救︰「公子若真想謝我,可否幫我一個忙?」
「你說。」
寧娘斟酌了一番開口︰「寧娘承蒙郡主厚愛,留在府中坐客幾日。只是家中尚有同胞幼弟。過幾日便是他的生辰,我想早些回家去同他一道兒過。可否請三公子替我在郡主面前說幾句好話,求郡主……」
「我找了你半日,原來你竟躲在這兒。」寧娘話還未說完,便被一個聲音生生打斷。
她抬頭一看,只見朝陽郡主一身男裝站在梅林中,沖自己露出不悅的神情︰「好好的我派丫鬟去接你,你怎的卻跑了?」
她只顧著說話,似乎未曾注意到一旁的楚懷秋。直到對方輕咳一聲,一道凌厲的眼神射到她身上,郡主才突然住了嘴。
「清如,為何又做這身打扮!」
郡主頃刻間便換了個臉色,前一刻還帶了幾分傲氣,這會兒便像個拔了氣的氣球,整個人都萎了。她默默盯著自己的腳邊,輕聲道︰「我想帶陸姑娘在府中轉轉。」
「轉轉便轉轉,為何要穿成這樣。」
「我與她初次相見穿的便是這身衣裳。我怕她拘束,特意換這一身的。」
楚懷秋的眉頭皺得愈發緊了︰「你與她初次相見,便做男兒身打扮嚇著人家。這一回又要鬧哪一出?不要以為在王府中便可胡作非為,還不趕緊回去將衣裳換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卻極有威嚴,明明不過二十出頭的人,卻是一副嚴父的口吻。寧娘看得出來,郡主相當怕她這個三哥,一副老鼠見了貓似的模樣。先前她見王妃的時候也沒見她發過怵,倒是被個哥哥唬得一愣一愣的。
郡主挨了一頓訓後人有些發蔫,轉身正準備回去換衣裳,又被楚懷秋叫住︰「先站住。你且說說今日是怎麼回事兒,你既約陸姑娘在府中轉轉,為何她會被嚇得落荒而逃?」
寧娘臉色一訕,還以為他之前是偶然經過,沒想到自己逃跑的樣子竟讓他看到了。當時她跑得很急,還不時回頭張望,樣子想必不大好看,真是有些丟人。
郡主嘟囔著嘴,小聲抱怨道︰「還不是四哥找她說話,非要我當這個中間人。」
「你說什麼?」楚懷冬突然提主了音量。
郡主嚇得臉色一凜,趕緊擺手道︰「不不,我沒說什麼。大約是我昨日沒打招呼就讓人將她的轎子抬來秋鄉院,將她給嚇著了。所以今日才會……」
一听昨日之事,楚懷秋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你真是愈發胡鬧了。從今日起你便待在屋里哪兒也不許去。除非太後娘娘宣你進宮,否則不許踏出屋門一步。陸姑娘家中有事,我便讓人先行送她回去了,你也不必相送了。」
郡主吃了一頓排頭,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活力,垂頭喪氣地走了。寧娘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多少有些抱歉,若不是因為她,郡主也不會挨罵。想不到這楚懷秋跟旁人說起話來挺斯文客氣,一對著自己的親妹竟是這般不講顏面。當著她一個外人的面便這般訓斥,怪道昨日郡主向楚懷冬求情時,話里話外都極怕這個冷面三哥。
這人翻起臉來,真比翻書還要快。
寧娘一時對他也有些懼怕,兩人一同走出梅林時她便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生怕對方的無名火會燒到自己身上來。
可這楚懷秋似乎很能掌控自己的情緒,前一刻還疾言厲色斬釘截鐵,後一刻已是恢復了淡定從容的表情,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寧娘滿心疑慮卻不敢開口,半晌只听楚懷秋輕聲問自己︰「你是否覺得我對清如過于嚴苛了?」
寧娘想了想,實話實說道︰「是。」哥哥教訓妹妹,真的鮮少有人這樣。
楚懷秋怔怔地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又低沉了幾分,像是帶了一絲無奈︰「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像她這樣的出身,終究是身不由己的。若由著她現在胡鬧,終有一日會害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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