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一個不如意,就把二老爺叫過去訓話了。
二老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當母親是想自己了,便興沖沖過去了。結果他一進屋就見錢氏苦著一張臉躺在床上,頭上還扎了條白布,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二老爺一見之下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向錢氏請安︰「母親這是怎麼了,怎的突然犯起病來了?昨日見著還好好的,莫不是夜里著涼了?」
錢氏抬眼看看他,又把頭低了下去,啞著嗓子道︰「我沒事兒,你要忙便去忙吧,別杵在這兒惹我心煩了。」
她都這麼說了,二老爺怎麼還可能走?再說明明就是她差人把自己叫來的,顯然是有話要說。二老爺對自己這個娘還是了解一些的,知道她有時候跟個孩子似的,好使小性子。雖一大把年紀了,平時說話也挺硬氣,但時不時總要鬧點小脾氣。
他當下就往床沿邊一坐,放低了聲音道︰「娘這是心里不痛快了?誰惹您生氣了,您同我說。您在這個家最大,我們都是您的小輩,沒的小輩惹長輩生氣的道理。今兒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錢氏等的就是他這個話。可她並不急著跟二老爺告狀,只是在那兒長吁短嘆︰「我都年紀一大把了,還有什麼事情看不開的。小輩們平日里就算偶爾說話不著邊際,我又怎麼會同他們計較。都是孩子罷了,一個兩個都是我的心頭肉啊,我是哪個都不願意他們受委曲。可我到底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就算想護著他們也沒這個力氣了。我知道你心里怨我,這些年你雖不說,我可都看出來了。你從前就嫌我護著你大哥冷落了你。現在你大哥不在了,你這口氣也該順了吧。莫非還在那里生娘的氣?」
「母親說的哪里話,兒子哪會這般想。為人子女孝字為先,母親從前待兒子不薄,我又怎會存這樣的心思?」二老爺話說得冠冕堂皇很是動听,心里倒確實如錢氏所想,從前確有幾分怨言。不過如今大哥不在了,也沒人同他爭了,他那不平的氣兒漸漸地也消了。再看錢氏這幾年老了許多,他也心存愧疚,說話的語氣便更軟了幾分,「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你快同我說。」
錢氏已醞釀了多時的情緒,這會兒眼淚說來就來。她一邊流淚一邊去抓二老爺的手,抓在手心里後不停地摩挲著︰「我是今兒突然想起你大哥了,心里有些難過。想想你們小的時候,兩兄弟經常手牽著手來向我請安,哥哥讓著弟弟,弟弟緊著哥哥,兩個人一高一矮,穿著同色系的背心,別提有多可愛了。娘我當時總在想,待你們長大了,都中了進士當了官,便可互相扶持努力奮進。沒想到天不從人願,你大哥年紀輕輕便沒了,留下孤兒寡母好幾個,日子簡直過不下去。我也知道,這幾年多虧了有你。沒有你,琴丫頭入了不宮,朝哥兒也中不了舉。你這個二叔當得稱職,將來他們有出息了,必定會回來謝你的。」
「娘這話真是見外了。我既是您的兒子,又是大哥的弟弟,理應照顧嫂子同佷子佷女們,哪有放任他們不管的道理。如今他們這般有出息也不全是我的功勞,也是他們自己努力的結果,我也替他們欣喜,只盼著來年朝哥能更進一步,若真中了進士,謀得個一官半職,我也就算對得起地下的大哥了。」
錢氏又去看二老爺,眼神里夾雜著復雜的情緒。良久後她長嘆一聲,搖頭道︰「是啊,如今朝哥兒是出息了,眼看著能把大房撐起來了。我如今別的也不盼,就盼著他能娶一房稱心的媳婦兒,替大房延續香火。這事兒要辦好了,我就是立時去死,也能有臉去見你爹和你大哥了。」
「娘,說什麼死不死的話,不吉利。兒子正要同您說這事兒呢。我這幾天也正琢磨著給朝哥兒說親的事兒。您別當我不上心,我正相看著呢。定要找一房讓您稱心滿意的孫媳婦才是。」
這話繞著纏著說到這份上,才算是把錢氏的心里話給說了出來。她原本還在拿帕子抹眼淚,此刻卻一下子冷起了臉,將頭撇向了一邊︰「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讓我跟大媳婦商量就成了。你每天這般忙,還要操心佷子的婚事,倒把我們內宅的女人們顯得無用了。」
「也不是我在操心。您不還有個小媳婦嘛?她也正在尋合適的人選……」二老爺突然不說話了。他猛然間明白了過來,錢氏今兒個為什麼把他叫來了。
二太太前幾天才把人選給他看過,得到了他的首肯,想來她已找大嫂商量過了。大嫂既知道了,母親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眼下看母親的那番樣子,顯然是不滿意了,把自己叫過來訴苦是假,質問才是真。只怕在她心里,必定認為是二房在欺壓大房,眼見著大房要起來了,便在娶媳婦這事兒上彈壓他們了。
有那麼一瞬間,二老爺真心覺得煩。他這個母親看來是一輩子也不可能跟他交心了。明明自己一門心思為大房著想,可無論怎麼做,到她這里一听,必定會變味兒。一片好心讓人當成驢肝肺的苦處,二老爺好幾年沒嘗到了。如今這味兒又在心里蔓延開來,怎能不令他心煩。
他也不願再跟錢氏繞彎子了,索性直接問道︰「娘,你是不是都知道了?選了哪幾家姑娘您都听說了吧。」
「是啊,我听說了。這兩個姑娘我也听說過,長相自然是好的,性情也不差,從沒听說有什麼不好听的話傳出來。只是這家世,未免也太差了點兒。如今朝兒是正兒八經的舉人了,不是普通的讀書人了,再怎麼樣娶妻也得娶個像樣的吧。這樣的人家,怎麼入我們陸家的門?」
二老爺心里的氣就燒得更旺了,但他也不能直接頂撞母親,只能好言勸道︰「娘,那許大人和盧大人和我頗有點交情,他們的人品學識我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們家教出的女兒定然是好的,知書達禮溫良賢惠,可不是那等刁蠻耍性子的女子。這樣的姑娘娶回家,是朝哥的福氣,日後夫妻和睦舉案齊眉,不比什麼都強?」
「听你這話的意思,莫不是非得七八品的小官家的女兒才是賢淑的,那一二品三四品大員家的姑娘便不賢惠了?」
「娘,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何意思?你老實告訴我,這兩家姑娘是誰挑的,我看八成是你那好媳婦挑的吧。」
二老爺不由皺起了眉頭︰「這是我定的主意。這些日子家里的情況您也是知道的,自打朝哥中了舉後,家里也有些人來探口風。只是來的人多數家世與這兩家差不多,有一些還不如他們。那些家世好的女兒自然也是好的,但只怕人家想法也更多些,也想替女兒尋一門更可親的婚事兒。」
「咱們家朝哥哪點不好!你可別忘了,琴娘如今入了宮了,這往後會怎麼樣還不好說呢。」
「自家人看自家人,自然處處是好的。但人家看自己女兒,自然也是不差的。朝哥這孩子確實不錯,琴娘也成了宮妃,但說到底,大哥去得太早,生前的官職也不高。您想替他尋一門更好的親事這一層意思我明白,想讓他有岳家這個助力,將來仕途上能更順遂一點。但人家也未必不這麼想。人總是這樣,一山看著一山高,人家也想找個更有權勢的人家,好將女兒嫁進去,為自家謀劃些什麼。」
錢氏一听他提大老爺,一下子氣勢就減弱了不少。大老爺確實是朝哥的軟肋,非但沒為他加分,反而還拖了他的後腿。可她畢竟不死心,強自嘴硬道︰「這不還有你嗎?他們若將女兒嫁進來,便是與你成了姻親,你如今已是工部尚書,跟你爹從前一個樣兒。咱們這樣的人家,還會有人嫌棄嗎?」
二老爺站起身來,在房里來回地踱著步,末了有些無奈地沖錢氏道︰「娘,若您真不喜歡這兩家,兒子便另外再尋。只是如今朝哥還只是個舉人,未必能尋到稱心的。倒不如再等個大半年,待得他來年春闈高中,再議親或許更好一些。」
錢氏靠在床頭想了片刻,點頭應允道︰「那就如你所說吧,先不著急,男孩子兒嘛,晚個一兩年不算什麼,讀書才是頂頂要緊的。不過如今家里姑娘們一個個年紀都大了,你倒真要替她們留意起來了。婷丫頭那邊我自有主張,至于寧娘她們幾個,你也得上上心了。別的先不說,如今有一樁事你卻非得同我說個清楚了。」
二老爺見她在朝哥的婚事上松了口,心情略好了一些,重新又放緩了語氣道︰「娘您說,兒子听著呢。」
錢氏斜昵他一眼,眼神變得分外凌厲,開口的時候語氣也不自覺加重了幾分︰「寧丫頭她娘當年走的時候留給她的那幾間當鋪,如今也該還到她手里了。也不能讓你媳婦成天見地霸著不還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