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元年(1558)五月,距離那場轟轟烈烈的元服儀式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無論是身為若狹國主的武田家也好,還是世代生活在若狹國的平民百姓也好,很久都沒有舉辦過這麼隆重的慶典了。最難得的是,這場慶典,在民間竟然得到了意外強烈的反響,民眾自發的走上街頭慶祝這位武田家小少主武田信幸元服,在他們看來,這位得到神明庇佑的少年一定可以帶領他們走向更美好幸福的生活。
在轟轟烈烈的民間慶祝中,各種各樣的傳言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後幾乎全若狹的國民都在傳頌或真或假的這位小少主的事跡。
「你們知道麼?我們村的新助在信幸小少主的別館給小少主燒過水,听新助說,小少主自己舍不得吃飯,把糧食節省下來讓僕人侍女們吃喲。這樣的領主上哪里找喲!」
「據說隔壁村子的小芝給信幸小少主鋪過臥榻,听小芝說,小少主從來不責罵僕人侍女,甚至還經常幫僕人侍女做活呢!又一次小芝鋪晚了臥榻,耽誤了小少主睡覺,小少主不僅沒責罵,還親自點燭為小芝照亮呢!」
……
這些傳言越傳越廣,越傳越烈,武田信幸——這位若狹武田家的小少主之名,一時間竟然比若狹彥神宮里供奉的彥火火出見尊更受到國民的敬服,這在幾個月前還是完全不可想象之事,然而現在卻實實在在的發生在了若狹國內。
由武田信幸這個人物帶起的這股強勁的新風,將若狹國國民內心常年因為窮困和戰亂帶來的憂愁和苦悶全部都吹散了。
自從寺井源左衛門從谷小屋城調來十名親兵以後,信幸就以熊谷統直為隊長組建了自己的馬眾。雖然只有十三人,最初的任務還是看家護院,但是這些武士每ri都在熊谷統直的帶領下起早貪黑的練習劍術,只是為了他們小少主的一句話︰「我這個人的武藝低微,從今以後,我的xing命以後就全部托付給你們了
話雖如此,為了能夠在這戰亂之世擁有自保的能力,信幸還是在白井長信和內藤勝行(彥三郎元服後之名)的陪伴下開始修習劍術。本來信幸對自己的武藝完全沒有任何信心,沒想到在開始正規的修習之後也展露了一點天賦,幾個星期之後竟然已經能跟熊谷統直對上十幾個回合,這讓他對自己在這戰國時代存活下去更增添了一分信心。
在信幸元服後的這一個多月來,武田義統絲毫沒有停下他準備奪權的腳步,現在整個後瀨山城上上下下幾乎已經被武田義統買通。他之所以還沒有展開實際的行動,是因為還沒有籠絡住有實力的地方派,他在等三方郡粟屋氏和大飯郡逸見氏的確切消息。
趁著這動亂前最後的短暫平靜期,信幸也在通過各種粟屋勝久和寺井源左衛門,慢慢的展開自己的各種計劃。
「信幸殿下,寺井大人來了一個以前侍奉寺井源左衛門,現在已經成為信幸馬眾的武士單膝跪在正在後院庭院里拿著木劍練習劍術的信幸身前。
「快請寺井大人進來信幸從垂首等候在一旁的侍女手里接過毛巾隨手擦干額頭的汗水,把外套胡亂披在身上,一坐在水池旁的一塊石頭上,然後把毛巾遞還侍女擺擺手。侍女會意的點點頭,和剛剛進來的武士一起退了出去。
這邊信幸還沒來得急穿上外套,那邊寺井源左衛門的聲音就已經傳到了他的耳邊︰「信幸殿下,我這些親兵才到您身邊多長時間,居然連我這個以前的主人都不認了,您到底怎麼做的?」
「師父,您就別取笑我了等到寺井源左衛門走進院子,信幸才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表情嚴肅的圓臉男子,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眼圈發黑,稀疏的胡子打理的整整齊齊,「師父,這位是?」
「哦哦,這是我從谷小屋城前來之時,于途中見到的一個奇人,據當地村民說他佔卜風水面相很是靈驗,就把他帶來,替信幸殿下佔卜一下運勢
「喔?」信幸沒想到在這戰國時代居然就已經有了風水術師,在他心里,這類人大多可以歸結為騙子,倒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這個圓臉的年輕人轉頭看到寺井源左衛門沖他點了點頭,于是他跪伏在地,向信幸施禮︰「在下上野國沼田祐光,因探訪父輩故土前來若狹,拜見信幸殿下
「探訪父輩故土?沼田氏……?」信幸扭頭看向寺井源左衛門。
「信幸殿下,沼田一族自源賴朝公以來一直領有熊川一地,這些年來貧困不堪生活,因此大部已經遷往他國去了。這位沼田祐光,其實本來也可算是武田家的臣屬之後
「原來如此,既然寺井大人說你會佔卜,那你且看我運勢如何?」
「不知信幸殿下想讓在下看哪方面的運勢呢?是看信幸殿下在這場即將發生的內亂中能夠獲得多大的利益?還是看信幸殿下到底什麼時候能掌握武田家的實權?還是看信幸殿下到底能讓武田家在這亂世中變成怎樣的勢力?」
這個人肯定不止普通的風水術師那麼簡單,信幸打量著眼前的圓臉年輕人,他敢在這里說出這番話,證明他是絕對是有備而來,絕不是簡簡單單被寺井源左衛門在路邊撞到才帶到這里來的。
「沼田大人,你敢在我面前說這些話,說明你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何必還要問我呢?」
「在下來這里,是為了確認信幸殿下的器量。在下單單為了來到這里就已經花費了很大的力氣,然而此刻看來,確有所值
「喔?不知道沼田大人是怎樣確認在下的器量的?」
沼田祐光卻不發一語,只是用他那深陷于黑眼圈之中的細長眼楮定定的看著信幸,直看得信幸渾身發涼。兩人就這麼僵持著,誰也不再說話,卻急壞了旁邊的寺井源左衛門,目光不停在兩人之間來回轉換——這個沼田祐光是他帶來的,萬一惹了什麼麻煩,他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信幸殿下,在下想了解的已經了解了大半,只想最後再問您兩個問題,希望您都能誠實的回答在下。今ri在下既然來到此地,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所以您也不必擔心會泄露什麼情報沼田祐光終于先張了口。
信幸剛才練習劍術時出的汗已經基本都消退了,跟沼田祐光僵持了一陣也覺得身上有些冷,便把兩手伸進外套的袖子里︰「沼田大人但問無妨,信幸一向誠信待人,今ri無論大人問出什麼問題,我都保證大人xing命絕對安全無憂
「好!即是信幸殿下這麼說了,在下若再拘拘束束,反而顯得對不起殿下這份豪爽。在下的第一個問題是︰現在若狹國內平民間關于殿下的種種傳說,有多少是殿下自己在後推波助瀾而成?」
一針見血。這個沼田祐光真是個聰明人,一眼就看透了事物表象之後的利害關系。
「若說整件事情一開始只是夜晚屋中點亮的一根蠟燭,那麼我便是那個將房中塞滿茅草,涂上油膏,再打翻蠟燭的人。只不過別人傳播謠言用的是忍者和細作,而我用的則是僕從和侍女
「果然如在下所料,那麼在下斗膽提出第二個問題︰若是現在武田家立刻發生內亂,到底有多少勢力會追隨殿下的指令?」
信幸開始後悔剛剛為什麼要一沖動答應保證眼前這人的xing命安全,若這人是武田信方的細作,未來的這個局勢就有可能變得不可預測。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信幸就是覺得這個沼田祐光是可以信任的人。
「若是明天武田家便發生內亂,遠敷郡內谷小屋寺井氏、加茂白井氏、西津內藤氏可助我牽制武田信方,三方郡粟屋氏也可信。只要再有些時間,目前還未有大進展的大飯郡逸見氏也可籠絡
沼田祐光又一次沉默了,他低著頭,信幸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現在他已經把自己所有的底牌都透露給了這個初次見面的聰明年輕人。
「信幸殿下的器量,竟然超乎在下的想象,在下敬服一陣沉默之後,沼田祐光忽然又向信幸施了一個大禮。再抬起頭來時,他整張臉都好像都被異樣的神采籠罩著。
「在下本是在列國間周游,意圖鍛煉技藝、增長見識。在這若狹境內其實已經駐足三個月有余,大約從殿下被投毒修養之時開始。民間種種傳言在下也听了很多,起初在下並不相信,然而打听得多了,卻對殿下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殿下本身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對在下來說並不十分重要,在下好奇的是在這短短數月時間里,若狹的民眾對殿下竟然寄托了如此巨大的希望——甚至超越了多年來的貧困和窮苦,這太過不可思議。在下略懂風水佔卜之術,也曾遠遠觀望殿下所居別館,發現偶有若隱若現的薄光籠罩,此可稱之天降異象,更令在下心癢難耐。于是在下便在殿下的傅役寺井大人所居谷小屋城旁的鄉村故意傳播名聲,妄圖引起寺井大人注意,好借機得以覲見殿下
听到這里,寺井源左衛門不禁苦笑搖頭,自己白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竟然被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利用,說出去真是十分丟臉。
「在下在听民間傳聞之時,就已經發現這些傳言最初都是以殿邊的僕從、侍女為源頭傳出,利用同為貧困階級的農民傳播使其更為真實可信,可說明殿下心細如發謀劃縝密。在下在等候殿下傳見之時,看到僕從侍女滿面紅潤對館中武士也無畏懼之se,絕不似忍饑挨餓飽受責罵,可說明殿下待人寬厚胸懷寬廣。在下隨寺井大人面見殿下之時听聞館中護衛以前都是寺井大人部下,現在卻對殿下忠心耿耿,可說明殿下有足夠的人格魅力且治內有方。這些已足令在下心生侍奉之心,最後兩問只不過是想更為了解殿下,好為殿下出謀劃策盡心盡力而已。沒想到殿下在這短短數月間,已掌控了若狹半數的勢力,這份謀術已遠遠超乎在下想象,殿下的器量讓在下誠心拜服
沼田祐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信幸只是紅著臉笑著看他,直到他停住話頭——信幸站起身,看著跪伏在地的年輕人,兩眼滿是贊許。
「沼田大人,你想出仕于我?」
「正是
「沼田大人,你可知我現在無兵無權,真有事時家中諸勢力也未必會幫我?」
「在下願以在下之所學所能,竭盡全力助殿下成事
「沼田大人,你之所學所能,能幫我什麼?」
「殿下之名仁厚,然而想要成事僅正道是不夠的。世有yin陽,道分正邪,在下願以在下一身為殿下謀邪道,行殿下所不能行之路,謀殿下所不忍謀之策
信幸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握住沼田祐光的雙手︰「沼田大人,信幸願以你為我之軍師,從今往後信幸就拜你多指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