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漢魂 第四章 誓言無悔

作者 ︰ 佐史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時值深秋,天氣逐漸轉涼。道路兩旁的田地早已經收割完畢,就連那些斷茬秸稈也被婦人和孩子收拾的干干淨淨。天地之間一派蕭瑟!

連著幾天趕路,王信新換的衣服重新布滿了風塵。已經進入真定縣境,中山國在望。今年天氣涼得很快,一路北上,氣溫陡降,恐怕又是一個寒冬將臨。

看了眼西垂的ri頭,王甲提醒道︰「少主,前面有個亭驛,今晚在此休息,明ri重新趕路吧

王信緊了緊衣襟,點點頭,當先向著亭驛趕去。

「開門,開門,吾等投宿!」王乙上前用力的拍打著門環。

等了好長時間,王乙漸漸不耐,里面才悠悠的傳來一陣嘶啞嗓音︰「什麼人啊?催什麼催?敲壞門你賠得起嗎?」

听聲音來人似乎年紀頗大。

重新整了整身上的蜀錦深衣,緊了緊腰間的紅se繒帶,輕撫著白玉帶鉤。唇紅齒白,朗目疏眉,王信已是一派游學士子模樣。這套行頭是路過趙國時買的,穿習慣了母親縫制的衣服,再穿其它總有些不大適應。

「吱」的一聲,木門打開一條縫隙,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蒼頭,探了半個身子出來。眯著眼楮仔細地審視一番。這幾個人,看起來倒像是外地游學的士子和隨行家人。

老頭顫悠悠走出門外,抽了抽通紅的鼻頭,滿臉的褶子微微伸展,嚴肅地輕咳一聲︰「爾等何方人士?要往哪里去?來此又是何干?」

「吾等此行要去中山,今ri天se已晚,yu借宿一宿王乙抱了抱拳。

老頭將後面的木門「啪」的關上,雙手籠著袖子,怪聲怪氣地哼了一聲︰「近ri房子整修,沒空處了,爾等到別處去吧!」

王乙大怒,不禁向前走了一步。這個老匹夫明顯是在刁難,附近地上一片空白,哪里像個修房子的樣?

老頭面無懼se,挺直了身子,沙啞著嗓子厲聲斥道︰「汝要干什麼?亭驛雖小,也是王命所在,豈容你放肆!」

王乙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處置。王信在後面,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一幕。小乙還是經驗欠缺啊!看來以後要多帶他出來走走了。

其實老頭心里也有些發 ,這些人怎麼如此不曉世務?一年四季,迎來送往,老頭什麼人沒見過。仗著年近八十,孤身一人,還真的不在乎什麼背景身份。畢竟朝廷優老的律令就在那里放著。

搖搖頭,給王甲使了個眼se,王信出聲喚住了激動的王乙。

王甲下馬快步上前,悄悄地拉住老頭,暗中遞過一個錢袋,嘴里連連道歉︰「吾家兄弟年幼不曉事,老丈勿怪,原諒則個!」。

一邊的王乙瞪著眼楮驚訝地看著。他真的沒有想過,以少主的身份,出外還用得著這樣?而且平時不善言辭的王甲,居然可以這樣謙恭!

王乙迷茫了。

其實老頭也是在看菜下碟,畢竟游學士子嘛,肯定是重名聲的。所以這麼多年下來,老頭是有酒有肉,安然無事。

說白了,他就是在倚老賣老。畢竟大漢首重孝義,整個社會就是個尊老重老的社會。即使老頭心里明白,所謂的游學士子,換了衣服也和那般游俠兒沒什麼兩樣。但是那又如何呢?既然你穿著士子服,總是要做出個知書達理的樣子才對。

老頭臉不變se地收起錢袋,暗中掂了掂,怕不是有百余五銖錢,足夠幾ri的酒錢了。于是點了點頭,聲音漸漸緩和下來︰「看你們是外鄉人,趕路也不容易,我就勉為其難吧,盡量幫你們騰幾間偏房

偏房就偏房吧!眾人一路上什麼苦沒吃過,風餐露宿也是等閑,有的房子住就很滿足了,也不是很挑剔。隨著老頭走進院子,老頭忽然掉轉身︰「把你們的‘過所’拿來,吾要仔細看看。職責所在,老朽我還想多吃幾年官飯吶!」

王信暗暗吐槽,還職責所在呢,要錢的時候也沒看你多有責任感。不過老頭的話畢竟佔著理,也不和他多說什麼,從懷里掏出自己的「過所」,隨意遞了過去。

老頭揉了揉眼楮,捧著「過所」,對著陽光搖頭念了起來。沒看出來,這老頭還識字。這年頭能識字的除了士子,就是戍卒。從老頭身上,可是看不出任何相像的地方。

「王信,潁川人。恩……潁川是個好地方啊!」老頭接著往下念到「年十五,身高八尺,白面無須抬起昏花的老眼,細細打量一番。老頭點著頭接著看去︰「中山相之子……恩?」

老頭又仔細打量了一眼王信,點點頭擠出一絲笑容︰「還是個郎君,你真的是中山王府君之子?」

王信沒好氣地點了下頭。

老頭揪著頜下稀疏的白須,大聲說道︰「既然是王府君之子,怎麼不早說?我也好給你安排個上房

似乎怕被誤會什麼,老頭緊接著又說︰「我可不是因為你父親官職才照顧你,我敬的是你父祖輩的德行出眾

「汝家畢竟是開國勛戚之後,而且王府君治理中山,也是連著幾個大有之年老頭似乎有些氣力不足,喘著氣緩了緩,忽然跌足長嘆︰「哎!為何我常山就不能來個做事的府君?」

渾然忘記,他自己的那番吃拿卡要,可也不是什麼做事的樣子。

老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也不再說話,把「過所」還給王信,徑直把他們帶入後院︰「你們今夜就在這面的幾間屋子歇息吧,這可是真正的上房,吾每天都要打掃一遍

不耐煩老頭的絮叨,王信揮手打斷他的話語,直接詢問︰「本亭的亭長何在?」

「亭長出去了,晚上才回來。嗯?」老頭狐疑地皺起眉︰「你打听亭長行跡干什麼?」

「吾與你家亭長乃舊識,既然經過,總是要見上一面王信模模鼻梁,緩緩而述。

什麼?老頭暗吃一驚!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這老頭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這亭長了。畢竟若是惹惱了亭長,隨便安排些苦差事,自己就不得安生,還無處申張。更何況這亭長和自己……

這種事,老頭也不虞王信作假,畢竟太容易拆穿了。

「啊——呀!既識得亭長,你怎麼不早說老頭那滿臉褶子擠作一團,陪著笑臉連連作揖。不舍地拿出錢袋,悄悄地往王信手里塞去。

「適才多有得罪,郎君勿怪,勿怪老頭眼見的口齒都不利索了。

輕輕推回錢袋,王信搖頭輕笑︰「給出去的東西,怎麼能收回,老丈千萬拿好了轉身就向屋內走去。老頭一時間捧著錢袋,手足無措,yu言又止。

王信回身,看那老頭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左右踟躕,有些不忍,于是對著老頭輕咳一聲︰「和你開個玩笑,莫要擔心了,只管拿著吧!」

「當真?」老頭眼楮一亮,快步走了過來︰「這錢還你,你只不要和亭長說起就好

說罷,老頭眼里擠出幾滴濁淚,紅著眼一邊擦拭,一邊訴苦︰「吾今年七十有八,無兒無女,孤苦伶仃,也是生活所迫啊,郎君一定多擔待

王信頓時哭笑不得,這麼大年紀的老漢,在自己身前哭泣,還真的不知該怎麼辦。讓外人看到,還以為自己欺負老弱。

把那錢袋又重重的放在老頭手中,好言安慰他︰「放心吧,我不會和亭長提起

老頭用袖子囫圇著抹了把臉,一邊連連點頭,把些听人說過的好話盡數拿來恭維︰「公子真是仁義,那個德比蘭馨,高風亮節……

什麼時代都不缺這樣的人,前倨後恭究竟是為了哪般?

搓搓有些發涼的雙手,王信隨意地打量著院子︰「你家亭長,平時對下屬很苛刻?」

「你這是什麼話?」老頭的臉se說變就變︰「我家亭長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我老漢活了這麼多年,再沒如此讓我佩服之人!」

「還你的銅臭,你們趕快給我搬出去!」老頭翻臉那是極為痛快,把手里的錢袋又重重扔回王信懷里。

抓住老頭的袖子,將錢袋重新放回他手中,用力的按著。這老頭看著瘦小,力氣卻很大!王信正準備解釋,突然一聲大喝傳來。

「老李頭,汝又刁難客人,壞吾名聲!」

話聲未歇,一條軒昂大漢帶著風聲,已經大步走了進來。此人闊面重頤,相貌堂堂,只是臉se略微有些蒼白,似乎大病初愈一般。

「啊!」老頭一驚,手中一抖,錢袋掉到地上。慌亂中連連搖手,哀求地看著王信。

王信朗聲調侃道︰「子洊兄好大的官威啊!」

趙震這才循聲看去,略微皺起的眉頭漸漸舒展,一臉喜se︰「竟然是子孚賢弟,真是貴客啊,來來來,你我今ri不醉不歸

剛準備幫老頭美言幾句,沒想到趙震揮揮手,已經示意老頭下去。上前拉著王信的手,就向內堂走去。顯見得極為護短,王信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這時王甲等人也收拾好了房屋,听到動靜出來見禮。趙震用力拍了拍王甲的肩頭,哈哈大笑︰「王甲兄弟越發健壯了,恐怕吾亦不及也

趙震引著主僕三人進了內宅,自然有亭中下屬幫著收拾酒肉,準備宴待貴客。一陣寒暄後,酒肉流水般上來,眾人分賓主坐下。

老李頭樂呵呵的彎腰進來,手中提著壇子珍藏的「蒼梧縹清」,肉疼地倒酒賠罪。王信連忙勸阻,然後當著老頭的面,對趙震解釋了剛才的事,只說是自己要老李頭去買些酒肉,所以給他錢。

趙震擺擺手,也不在多說。待到老李頭下去,才「哎」地嘆一聲長氣。

王信忙問為何嘆息。

趙震眼里一片追憶之se,緩緩詢問諸人︰「你們是不是認為那老李頭,只是個貪財市儈的糟老頭?」

「其實,認真說起來,老李頭也算我半個師傅!」趙震將漆碗中的蒼梧清一飲而盡,石破天驚。

看著王信等人驚訝的神se,趙震一邊示意下人倒酒,一邊娓娓道來︰「那老李頭,年輕的時候也是郡里知名的人物,一身武藝附近諸郡無人能敵。若是從軍,也是可以闖一番大事業的

趙震示意王信等喝酒,杯到酒干,先干為敬。

「也是時運不濟,那老李頭有一知己,被鄉間的惡霸縱奴打死。當時的縣宰收了錢財,竟然當做沒有發生一般趙震搖搖頭,抿口酒︰「老李頭當時剛結婚不久,年輕氣盛,于是單人攜劍,一夜之間盡屠那惡霸全家老少三十余口,做下潑天大案

「痛快!」王甲拍案大贊。

「後來呢?」王信好奇的追問。

趙震又吞下一杯酒,惋惜地嘆口氣︰「後來老李頭不顧親朋的勸告,連夜到太守府自首投案

「啊!為何如此迂腐?」王甲恨聲道。

趙震搖了搖頭︰「他也是沒有辦法,那惡霸家中尚有親戚在宮里做常侍。而老李頭上有老母在堂,其妻又懷孕在身,為了不禍及家人,只好投案

眾人一陣唏噓。

趙震將酒盞重重放下,聲音轉高︰「幸好府君憐其忠直,于是使了個瞞天過海之計,應付過了常侍。只是老李頭畢竟犯了國法,雖免了死罪,還是不得不發配邊關,戍守隴西

「那時候,羌人勢大,屢降屢叛。老李頭從軍四十載,身經百戰,金戈鐵馬。只是終因刑徒之身,不得升遷

「一直到六十余歲,須發斑白,上官可憐,才準許他返鄉養老

趙震沉默良久,滿臉黯然之se,悲聲說起︰「只是他不知道,鄉里早已物是人非……」

「在他被發配後的第二個月,他的老母親就染了時疫去世,而他當時正在金城,與羌人生死搏殺

「次年,其妻誕下一子。只是產後落下了病根,再也干不得重活。當老李頭隨著護羌校尉,冒著風雪橫跨湟水的時候。他的妻子卻在家中,抱著未滿周歲的嬰孩,凍餓而亡

「那後來呢?」王乙抹著眼角的淚花,嗚咽地問著。

「後來?後來老李頭輾轉回鄉,跪在老母的孤墳前,放聲慟哭三天三夜,血盈滿眶,慘絕人寰。四十年啊!而他的妻子更是連尸骸都已經無處可尋!」趙震舉起酒壇一陣痛飲,苦澀辛辣的酒水順著脖頸緩緩流下。

堂上幾人早已泣不成聲,感同身受。誰沒有少年氣盛之時?哪個又沒想過征戰沙場,封狼居胥?只是在那些光鮮的背後,隱藏的眾多慘事,又有幾人得知?

一將功成萬骨枯,區區一句,又怎麼能道盡底層士卒的辛酸。

「老李頭從此之後,終ri以酒度ri,慢慢把離開軍營所帶的錢財全部花盡。眾鄉鄰看他年老可憐,不時接濟一些,才得已度ri。吾那時年紀尚幼,和老李頭那里學得些沙場技巧。所以,我說他算我半個師傅

「後來朝廷改元,詔諭各處,要善待盡王事者。府君听說此事後,令人安排老李頭在這亭中做些掃灑的營生

「老李頭年紀漸大,吾也勸過,願意接回家中奉養晚年,不必如此辛苦。可是老李頭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寧願在這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不願去享那般清福

「他是在感恩吶!」趙震瞪著血紅的雙眼,猛地扔下手中的酒壇,一片破碎聲中,用力捶著桌案,直震的酒具都跳了起來︰「他說……」

「他說天子沒有忘記他們!」趙震忍不住伏下高大的身軀,埋頭痛哭起來,漸漸醉去……

沉默良久。

「砰」地一聲,王信猛然拍案而起,悲聲大呼︰「大漢養士四百年,皆不如一老卒耳!」

王信心中一股抑郁之氣不得而發,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既然穿越到了這里,他就應該留下一些東西。

自光武中興,世家掌權,大漢重視的便是那些經學傳家的豪門大族。士兵不斷裁撤,武人的地位也ri漸低下。就連王信這等將門之家,也紛紛轉向經學。

時至今ri,大漢再沒了封狼居胥的豪邁!大漢也失去了一路向西,雖遠必誅的勇氣。

削漢卒、夷兵屯塞!遷胡蠻、游牧中原!一樁樁,一件件,堂堂華夏從此沉淪……

從何時開始,漢人竟然成了愛好和平的民族!

從何時起,漢人竟然成了軟弱的代名詞!

推開上前攙扶的王甲,跌跌撞撞的走出堂外。猛地拔出腰間長刃,清冷的月光流水般移動。

王信長跪在地,咬著牙,恨聲立誓︰

「蒼天在上,明月為鑒,吾此生必傾盡全力,重樹漢家之魂。若違此誓,天棄之,地厭之,萬世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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