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難當 第88章 去留無意

作者 ︰ 地絮

「你也去歇息吧,哀家累了!」江後站起身來,獨自轉入內殿,單薄的背影難掩滿身的倦意。燕娘嘆口氣,揮揮手阻住即將入內服侍的宮人,將門窗掩好,最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咚咚的更聲游走于輾轉的宮道,將黎明前的每一刻光陰細細稱量。乍起的風擦著紅牆嗚嗚而過,此起彼伏間匯成深秋里特色的幽鳴。檐角的飛禽走獸,永遠以高昂之姿,守護著自己管轄的一方安寧。偌大的宮廷從鑄成的哪一天起,就承受著一成不變的刻意冷清,到了夜里,尤其如此。

然而此刻,這股冷清卻被御前總管慌亂的腳步聲打破。他三步作兩步地奔向慈和宮,將萬歲爺深夜出宮的消息稟報給江後,這下子前一刻發生在堯華宮的亂套,這一刻又傳染給了慈和宮。

江後頭疼地更衣,邊往外走,便問杜龐事情的經過。杜龐把李攸燁如何失魂落魄回到堯華殿,又如何換了便衣取了馬直闖西華門等事,一一上報,當說到權姑娘已經追出去的時候,江後腳步一頓,臉上罩上一層寒霜。杜龐見狀立馬噤聲,跟著江後一路行至西華門。沒攔住李攸燁的宮門守衛跪了一地,江後蹙著眉頭,將責罰事宜先擱置一邊,雷厲風行地派大內侍衛連夜出宮找尋,務必保證李攸燁的安全,另強調不得對外透露風聲,只說是捉拿朝廷欽犯。

大內侍衛分頭去了,燕娘這才攜著狐裘等保暖衣物趕上來,急急忙忙給江後披了,又往她手里擱了個暖爐,還不放心,仍要回去把燒炭的大銅爐搬來,被江後制止才作罷。皇宮各門樓都加了侍衛,一有李攸燁消息,就會來報,江後心里掛念李攸燁的安危,執意在西華門坐鎮,等消息。燕娘的臉被風刮得生疼,望著漆黑的夜,既焦急又心疼地抱怨︰「這孩子真不叫人安生,夜里比不得白天,氣溫那麼低,怎麼還騎馬出去溜呢,要是著了涼怎麼辦?!」

江後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身上散發出的威嚴氣勢讓周圍的侍衛額頭冒起了冷汗。侍衛長幾乎踮著腳尖向江後稟報一個一個不斷落空的消息。杜龐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叫到江後跟前心驚膽顫上報李攸燁白天的所有行程。當說到權姑娘在皇家馬場出現,並被李攸燁帶上霜山時,江後的眼神幾乎要把他凝成冰棍兒。

得知消息的上官凝,很快地出現在西華門,並不多話,只安靜地等著,只眼底泄露了一絲擔憂。江後知她身子骨弱,讓她回宮里等消息,上官凝本想拒絕,但見江後眼里的執意,只好順從地點頭,又返回了。眾人見這來去匆匆女子,雖縴弱,但周身自有一股華麗氣質襯著,高貴典雅,暗想這便是未來的皇後了,看太皇太後頃刻化為憐惜的目光,果然是極受寵愛的,舍不得讓她受一點涼呢。而實際上,江後把她支走也是出于另一種考慮,杜龐的話言猶在耳,她擔心,李攸燁待會會和別人共乘一騎回來……

漏壺滴答滴答地響著,攪得人心更加煩亂。人還是沒有找到,侍衛長感覺自己的腦袋正在脖子上晃悠得厲害,偏偏這時候越是擔心什麼它越來什麼。方才還是星斗滿天的夜空,此時卻布了一層烏雲,似乎,要變天了。

驟雨不負眾望的灑下。

幾道強勁的風,將一面撐開的紙傘,刮飛出去,落在地上像個亂滾的王八,一直滾到在門樓里安坐的江後面前。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罪魁禍首,在江後狐裘上濺了一串泥漬後,便安穩地數角朝天躺下,皆感受到來自那女人身上強勁的氣壓。丟傘的人嚇得面如土色,頭也不敢抬地跪在雨中,身上哆嗦的不成樣子。眾人不禁為他的一時失手嗟嘆起來,這倒霉的孩子,撞槍口上了。

出人意料地是,江後並沒有處罰他,反而賜了姜湯,囑咐他趕緊下去喝了。這個侍衛感激涕零,窩在雨中久久不敢起身,還是同伴將渾身濕透的他扶了下去。旁人紛紛感嘆江後的大人大量,而江後此舉並非只得人心,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之所以善待別人,也是希望她那孫兒在外面被別人善待才好,這麼大的雨,誰會忍心自己的親人在外被淋呢?只是推己及人而已。

雨漸漸止息,天空也也迎來了黎明前的深藍。被層層外衣裹住的江後,從門樓里走出來,看著漸漸分明的樓宇輪廓,心沉到了谷底。宮門依次打開,再過一個時辰就是上朝的時候了。柳舒瀾也趕了過來,侍衛們一夜未眠,她叫人挑了酒壇,里面是熬得姜湯,一碗一碗地盛給侍衛喝了,雖緩解不了疲乏,防防身也好。

燕娘幫著料理完,步履沉重地回到江後身邊,忽然听到那略帶低沉的聲音︰「哀家是不是做錯了?把她逼走了?」

燕娘紅了眼眶,扶住那孤清的身影︰「皇上會回來的,她想通了,就會知道太皇太後的好!」

「她一定恨哀家吧,強迫她做不喜歡做的事!」

「怎麼會呢?哪有孫兒恨女乃女乃的,」燕娘掩飾著擦干眼角,強顏歡笑道︰「她要是不識好歹,不用您發話,我呀就拿棒子教訓她,三天不給她吃東西,到時候她哭饒也無用!」

「是啊,皇上雖然任性,但孝順的很!」柳舒瀾肯定道。

正說著呢,宮門外雨點般傳來一串輕快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像即將停歇的雨點。把眾人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只見朦朧中,一匹烏黑色的馬兒漸漸露出了龐大的身形,江後第一時間將目光落在馬背上那單薄的人影上面,她的臉色在暗藍中仍蒼白得嚇人,全身已經濕透,袍子趴在身上,到處是褶皺,發髻散開數縷,胡亂地粘在額角,身子搖搖欲墜地掛在馬上,似乎隨時都能倒下去。這個樣子李攸燁,看起來狼狽至極。侍衛們爭先恐後地撲了上去。

而馬上的人只往宮門看了一眼,張了張嘴,話還沒說,便一頭栽了下去。

「燁兒!」

「萬歲爺!」

「皇上!」

「太皇太後別擔心,皇上估計是受了風寒,快,先抬上轎子,回宮!」

宮門口現在一團亂了。太皇太後亂,侍衛也亂,柳舒瀾忙得焦頭爛額,想著拉開圍著的人群,先治病要緊。

上官凝徹夜未眠,等不來消息,見天也快亮了,索性梳洗了,又趕了過來。一來就看到這個混亂的場景,李攸燁栽下來的時候,她的心都擰在一起了。

等到眾人都安定下來,已經是柳舒瀾確診李攸燁感染風寒的時候了。李攸燁一直昏迷著,臉色由慘白轉成燙人的紅熱,柳舒瀾開了藥劑,好說歹說沒有大礙,才把驚怖不已的燕娘穩定下來。

李攸璇來看望了一次,柳舒瀾已經給李攸燁擦好了身子,換上了干淨的中衣。江後見李攸璇臉上難掩疲憊,囑咐她回去好生休息。自那日的事件以後,李攸熔幾乎夜夜縱酒無度,李攸璇作為長姐,時不時得分心照顧他一下。這不剛安頓好,听說李攸燁又出了事。一個個都不讓人省心。如今李攸燁沒事,懸著的心總算放下。留了一會,便走了。

江後派人去內閣傳話,今日的早朝免了,朝臣直接入勤政院辦理公務。沒見著權洛穎的身影,她這心里總有些疑惑。燁兒明顯是淋了一夜的雨,難道這一夜,那人都沒有找到她嗎?

實際上,權洛穎確實找到她了。在所有能用的定位儀器都用上的情況下,她找到了那個一手牽著烏龍,一手拿著包裹,站在別家屋檐下縮著腦袋躲雨的李攸燁,一副離家出走的可憐樣子。她抿抿嘴,又好氣又好笑地走過去。見她出現,李攸燁眼里閃過一絲意外的欣喜,但隨著她的靠近,又黯淡了下去。

不大的角落,盛兩個人有些擁擠,她們不得不近身挨著。

「你想做什麼?」權洛穎明知故問。伸手接了一串雨滴,發現冰涼刺骨,忙甩了出去。指尖唔在嘴上呵氣。

李攸燁低頭又抬頭,眼楮只放在雨簾上︰「我不想呆在皇宮了!」

「為什麼?那不是你的家嗎?」權洛穎記得當初她說要進來,李攸燁還一副不讓進的樣子。

「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呆在那里了!」李攸燁偏開了頭,聲音里帶了濃重的鼻音。讓人想起離家出走的小孩子,總是因為父母沒給買想要的糖吃,所以委屈之極。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

雨似乎沒有減弱的趨勢。李攸燁歪著頭看了看天,下定決心︰「我先走了,待會雨可能下得更大,就走不了了。我們,有緣再見!」她說的勉強,權洛穎听得也落寞。

有緣再見,何為有緣?她們能見到已經是天大的緣分了,怎麼還會有第二次這麼巧的事?她也不明白明明拒絕了她,為何在听說她出走的消息,心還會緊緊揪著不放。這是早晚的事,不是嗎?為何還要這樣的不甘心?

那人牽著馬走進雨中,帶走了的,是再見的可能。

她愣愣地看著雨線的末端,在地上砸出水泡,破碎,又結起,再破碎,又結起。耳朵里那咯 咯 的聲音漸漸走遠,直到湮滅在雨中。心流空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站在原地,抱住胳膊,似乎听到遠方傳來一聲馬兒的嘶鳴,急速地朝她奔來。因這一剎那間升起的錯覺,心髒突然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好似隨時能破穿胸口。

然而,隨著蹄聲的越發清晰,她的心中升起一個幾乎讓人窒息的可能,讓她瞬間發起抖來。

直到馬蹄將視線內所有結起的水泡全都踩碎。她才確信李攸燁的確又折返回來了。

「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走?」

整顆心還在消化她的去而復返,幾乎听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但卻能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那種充滿期待、渴盼和懇求的眼神,又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這是她第三次問她了。她明白這將會是最後一次。

「你……給我一點時間!」權洛穎幾乎是磕著牙齒,按耐不住急于月兌口而出的心髒,說出了這句讓她不知道如何承擔後果的話。

「可我,已經沒時間了!」那人低下頭,似是苦笑一聲,沙啞著說。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像淚一樣晶瑩,「後會有期!」馬兒又在岸原路,飛馳而去。

權洛穎定在原地,為這像是戲耍一樣的結果,跌靠在門欄上,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眼淚卻奪眶而出。

紛紛揚揚的雨滴,灑在藍霧裙裳上,被相繼彈開。街道上偶爾有撐著傘的路人,大半夜的看到這不沾人間煙火的女子,別說提起欣賞的興致,幾乎是駭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著逃開。而這女子視若無睹似的,繼續游蕩在大街小巷,臉上是混沌不清的晶瑩。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一座幽靜地宅院門口。她苦笑一聲,沒想到,走來走去,竟然走到這里了。

倫尊和鄂然早已搬到新府邸去,她還是抱了一絲希望,叩響了門環。

「誰呀?」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居然有應聲。權洛穎一下定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站在門前不出聲。

 里啪啦一陣雨打傘面的響聲,由遠及近停在門里,接著是收傘的聲音,似乎還有女兒家的呵氣聲。門栓被從里面拉開,權洛穎心提到嗓子眼上,急忙轉身準備離開。

「姐姐!」意外地听到一聲熟悉的呼喚,權洛穎回過頭來,就見到一張驚喜交加的面孔,從門里跳了出來,一把拉住她,興奮道︰「姐姐,你怎麼來了?」

「冰兒?」權洛穎茫然地看著這個小丫頭,心里突然涌出一陣久違的親切︰「我……」

「姐姐快進來,外面雨大,進屋再說!」冰兒連忙把她拉進來,插好門栓,邊撐傘邊抑制不住激動地說道︰「冰兒好高興啊,居然又見到姐姐了,燁哥哥也不帶姐姐來看冰兒,都說好了的!」

提到那人,權洛穎眼神暗了下來。冰兒沒發覺異常,挽著她的胳膊,樂呵呵地把人帶進屋里。剛跨進門開,就扯著大嗓門高喊道︰「娘,我把常說的那個天仙姐姐帶來了,您快來看看啊!」

娘?權洛穎猶疑了一會,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從內屋里走了出來,乍一望去,慈眉杏眼,不見頹態,身段婀娜,猶有余韻,想必年輕時定是個美人,她手上的頂針還未摘下,顯然方才正在做針線活。冰兒幾步蹦到婦人面前,捧住她的胳膊,底氣十足道︰「娘,你看到了吧,我這姐姐美的像嫦娥仙子,我真的沒說一點假話,你還不信!」那語氣好似沉冤得雪一般,讓人哭笑不得。反過頭來對權洛穎道︰「姐姐,這就是我娘!」

權洛穎忙上前施禮問好︰「大娘好!」

莫慈眼中的驚異一直未退,仔細打量著眼前這眉眼如畫、淡雅孤清的人物,淡藍色的裙裳柔軟得體,縴細的腰肢婉約多情,忽然道︰「這位姑娘,倒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來了!」見那人眉間稍楞,她頓覺失口,忙又熱絡地牽了她的手,溫聲道︰「叫我莫姨就好,冰兒老在我面前聒噪,說她那姐姐如何如何,我听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今個見到真人,才發現這小丫頭所言不虛,哎,真真是,傾城之貌了!」莫慈雖出身風塵,但早期卻是在官家為婢,只因那官家飛來橫禍,她受連累被充入青樓為妓,後來的種種淪落就不提了。這樣的經歷,讓她看盡了閨閣風塵兩路女子,也算得閱人無數了。世上有絕色之譽的人不少,但真正和傳言名副其實的,倒真沒有見過幾個。更別說像權洛穎這樣坐實了絕代佳人的姑娘了。她難掩詫異。

「莫姨說笑了!」權洛穎對這種並無惡意的贊譽,一向籠統地收著。

「權姑娘幫了冰兒很多,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是好!」莫慈一貫對高門大院的人尖酸刻薄,見權洛穎的衣著猜她出身也不平凡,然而這次卻是真心實意地道謝。

「莫姨,您叫我小穎就好,我幫冰兒是應該的,她是我妹妹嘛!」說著朝冰兒眨了眨眼。冰兒吐了吐舌頭,三人又笑開了。

聊了一陣,才知道,原來,那日京城危機解除後,江後就讓人把莫慈母女放了出來。鄂然當時受了傷,母女二人就去新府邸住了一陣,幫忙照看著,等到鄂然傷好了個七八分,莫慈說什麼也不肯再住下去了。她習慣了清淨,自單倫尊那日連立兩功後,雖然李攸燁並未給他加官進爵,但大家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頂著一個天子門生的身份,有心結交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莫慈眼里容不得那些阿諛奉承的人,眼看著心煩。鄂然無奈,只好讓她們住進了原先的別院中。一來圖個清靜,而來,她對那小院的感情很深,有人照看著,才不至于生了蜘蛛網什麼的。

夜話多時,也該歇息了,莫慈去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冰兒吵著要跟姐姐一個窩睡,權洛穎雖覺得不習慣,但也應允了。

屋外是連綿的秋雨,兩個人洗漱完,便躺在暖烘烘地床上,有說有笑,莫慈估計她們的話題還得繼續會,就去廚房拿了幾樣點心出來,擱在床前幾上,又弄了滾燙的茶水。查看了一下窗戶都關緊了,才放心地合門離開。

「姐姐,燁哥哥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冰兒撲爍著大眼,好奇道。

那個名字在心里猛地撞了一下,權洛穎眉頭一皺,嗯了一聲,暖被里的手捂住心口,極輕極細地抽了絲氣。

「燁哥哥說,等倫尊得了狀元,就要給他封大將軍,後天就是狀元考試,我和鄂姐姐都要去為倫尊加油,姐姐你也去吧!」

小丫頭的聒噪終于在襲來的倦意中平息下來。權洛穎听著她安穩的呼吸,卻如何也睡不著了。外面的雨聲,似乎越下越大了,不知道那人走到哪里了,這會兒是不是已經出了城,遠走高飛了?還是仍站在某個屋檐下躲著雨?那個厲害的女人怎麼會放她走呢?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她會說沒有時間了?

腦子里越來越亂,李攸燁的話回蕩在腦海中,所有思緒都被纏繞進那瘋狂的漩渦中︰你願不願意跟她走?願不願意跟她走?

她蜷起身子,捂著耳朵,眼淚像開閘的洪水,一滴一滴滲進了被褥中。

夜很深,也很漫長,花楹樹下那個痴迷的少年,今生,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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