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幫主穿過這亂哄哄的街頭,他一再讓過噴著黑煙尾巴的黑色小汽車。這種美國底特律生產的廉價的柴油車——在這個時代的上海灘卻是新土豪身份的象征——軋軋地顛簸著,發出刺耳的噪音。
兜售各種各樣外國進口小東西的小販和地攤上的叫賣聲,倉倉皇皇的人力車案的喊叫聲和滿街行人的喧囂聲,使這個動蕩年代上海灘的街頭,變成了上下翻滾的一鍋粥。
江幫主雖然心里有事,但依然不急不慢地走著,不時的像普通逛街的游人東張西望,暗暗的尋找著什麼。滿街光怪陸離的景色,不斷地闖進他的眼簾。街道兩旁的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商場、銀行、餐館、舞廳、職業介紹所和生意畸形地興隆的拍賣行,全都花樣百出的促銷活動搞得轟轟烈烈。
江幫主不屑去看那些在二十一世紀已經沒有新鮮感的花樣,任那些寫著「年底跳樓價大賤賣,不顧血本!」,「買一送一,忍痛犧牲!」的大字招貼,在凜冽的寒風中抖索。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些招貼貼出之前,幾乎所有商品的價格標簽上都增加了個「0」;而且,那些招貼的後面,誰知道隱藏著多少垂死掙扎、瀕于破產的苦臉?
幾聲拖長的汽車喇叭,驚動了滿街行人,也驚散了一群搶奪煙蒂的流浪兒童。這時,一個商場屋頂頂上的廣播喇叭里,一個女人的顫音,正在播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江幫主穿過鬧市,繼續朝前走。他沉著地轉過幾條街,確信身後沒有盯梢的「尾巴」,便向滬西郊區徑直走去。走出市區,街道上行人越來越少。
江幫主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了。自從《新華日報》轉入地下之後,江幫主就對工人運動特別的小心翼翼。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工人運動都是統治者最關心的事情,鎮壓起來那是不遺余力的血腥!
江幫主一切都是安全第一。他從事工人運動用的也是假名,就是在《新華日報》發表文章的那個筆名︰江潤芝。
江幫主現在還是非常珍惜明面上新晉革命黨人加黑社會背景的大資本家的身份。
江幫主在拐角看到了來接應自己的徐元東,小伙子茁壯的身上,穿著套干干淨淨的藍布中山裝。硬挺的粗眉下,深嵌著一對直視一切的眼楮;他不過二十幾歲,可是神情分外莊重,比同樣年紀的小伙子,顯得精干而沉著。
徐元東也看到了江幫主,臉上有些激動,但立刻隱去。他看到江幫主朝他微微點頭,然後繼續往前走。
徐元東也微微點頭,又習慣地望了望街頭的動靜。看著江幫主走遠,他並沒有跟上去,而是換了一個方向走去。
看得出來,徐元東在復雜環境里對地下工作的接頭,受過些反偵查的訓練。
濃重的暮色緊貼在窗上,好像有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在往屋里窺探什麼似的。徐母手撐在凳子上等待著,坐在那里久了,心里開始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兩眼還不時地瞅瞅門外……
徐母仿佛覺得,那些給工廠東家賣命的凶狠毒辣的狗腿子正悄悄地逼近這座房子,彎著腰,四下打量著,好像發現他兒子在圖謀什麼……
「嚓嚓,嚓嚓……」這時,徐母似乎真的听見有人走動。過道里的「嚓嚓」腳步聲使徐母全身猝然震起。她緊張地揚起眉頭,馬上站起來。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一個板寸腦袋朝屋里窺探了一下,看到徐母的時候微笑一下,徐母看到這個笑,覺得非常的溫暖,因為他的兒子徐元東現在也總是這樣對他笑。
江幫主在下到又黑又髒的工廠轉了一天,同工人交朋友,了解他們的疾苦。天都黑了,才到徐元東的家。
江幫主鑽了進來。他是一個矮個子,但是站在這個小房間里依然感到無比的局簇,可以想想這個房子的狹小。
江幫主挺起身來,即使在這樣局簇的空間依然顯得從容不迫,抬起右手時,便長舒了一口氣,用低沉而又洪亮的聲音,問候徐母道︰「晚上好!」
徐母非常拘謹的朝江幫主點了一下頭,第一次被帶著尊重的語氣這樣的問候,不知道怎麼回應,所以沒有出聲。
「徐元東還沒有回來嗎?」江幫主慢慢地月兌下厚厚的外套,用帽子撢掉長衫下擺的灰塵,然後又把帽子扔進屋角里,邁開長腿,搖晃著進了屋。他走到椅子邊,看了看椅子,然後理所當然的坐下,完全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一樣的隨便,還用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徐母又點點頭。
江幫主四邊察看著簡陋之極的這個小房間,然後翹起二郎腿,晃著身子問道︰「請問,這房子是您家的私房,還是租的房子?」
江幫主在架勢越來越像這個小家的主人了。
徐母好像也被江幫主這種放松自在的性格感染,在他對面坐下來,答道︰「是租的
「這房子好像不大好!」江幫主有話說話。
「元東馬上就回來,您等他一會兒!」徐母低聲地說道。
「我等等他沒事,不急,不急!」江幫主憨厚地笑道。
由于江幫主的鎮靜和溫和的語氣、憨厚的表情,使徐母振作起來。很少有像江幫主這樣的年輕人,能很坦誠,不帶任何厭惡情緒地看著她,的光芒。江幫主有點矮小,雙腿卻很修長,一張女圭女圭臉看上去有點可笑又討人喜愛。他穿著長袍布鞋,細皮女敕肉的,像個讀書人。徐母很想問江幫主的來歷和他與兒子是不是老相識,可是,這時江幫主主動問道︰「阿姨,您額頭上的傷疤是誰打的?」
江幫主的語氣很溫和,但是他剛問出就後悔了。果然,徐母臉色有些惱怒,繃著嘴,但是江幫主的語氣溫和的讓她無法發火。沉默片刻,不失禮貌地問道︰「您問這干什麼?」
「對不起,剛才冒昧了江幫主朝她微微躬身,眼楮滴溜溜的一轉,當直起身子的時候,已經想到該怎麼解釋︰「請您不要生氣。我問這個,那是因為我的養母頭上也有一塊這樣的傷疤,和您的一樣。您不知道,那是她的男人用鞋楦子打的。她在一家大戶人家洗衣做短工,她男人是個路礦勞工。養母也不知怎麼就踫到這樣的一個酒鬼礦工做男人。倒霉的她常常挨那個男人的打,每次都把我嚇個半死……後來在一場礦難中我養父死了。不久之後我養母也病死了……」
江幫主扯出了一個彌天大謊。
因為江幫主的隨口扯蛋,後世愛好八卦的史學家們對江幫主的生世的研究,陷入更加的撲朔迷離的誤區。
江幫主的「坦率」讓徐母忽然覺得有些內疚。她想,她這樣不客氣地對待客人,兒子可能會生氣的。于是徐母內疚地笑了笑,說道︰「我沒生氣,只是您提的問題很突然……我這傷疤也是我死鬼男人留下的!你好像不是上海人,是湖北人嗎?」
徐母一口湖北口音,而江幫主的湖南口音和她有些相似,但又不像,所以她也不確定。
「哈哈哈哈……」江幫主把兩腿一伸,咧嘴大笑起來,好像要把耳朵轉移到後腦勺去。笑完後,他認真地用京片子問道︰「您听我像哪里兒人?」
「听口音還是有點南音,像我們湖北人,但又沒有我們湖北人舌頭直徐母知道他是開玩笑,微笑著說。
「我這京片子的口音比上海灘很多人的口音都要好!」江幫主高興地點點頭,解釋說,「我叫江潤芝,生在湖南
「來上海多久了?」
「夏天來的。都好幾個月啦。本來住在上海城里,工人夜校認識您的兒子和其他人,他們都是很好很上進的青年。我受他們邀請來看看他們工作的地方江幫主微笑著說道。
徐母越來越喜歡這個客人了。她很想慰勞客人一番,來謝謝他對兒子的夸獎。便問道︰「您喝茶嗎?都是一些粗茶……」
「我一個人喝有什麼意思?」江幫主聳了聳肩膀,說道︰「等到齊了,您再請也不遲啊……」
還有人要來?這一句話又讓徐母心一跳,惶恐不安起來。她在心里轉念一想︰「如果來人和他一樣,那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這時,外面又有腳步聲響起,房門很快就被打開,徐母趕快站起來。讓徐母想不到的是,這次來的是一位姑娘。
姑娘長得不高,看著她細眉挑得高高。小家碧玉的清秀中偏有一種純天然的野性。
馬素貞向江幫主低聲地問道︰「我遲到了嗎?」
「沒有!是我來早了江幫主望了望窗外,又問道,「你是走過來的?」
「不是走過的,難道還是飛過來啊!」馬素貞哼了一聲,小鼻子一翹。
這小丫頭片子,有時候紅袖添香讓人舒服之極,有時候女漢子氣質也挺……可愛的!
「您是徐元東的母親吧?」馬素貞在對著徐母的時候完全又是另一個面孔︰「您好!我是徐元東的朋友,叫馬素貞
「朋友?」徐母愣愣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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