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夏望著面色起伏不定的自家兄弟,長吁了口氣,道,「煉弟,你上清門規矩忒多,教人煩不勝煩,做大哥的提醒你一句,僭越禮法之事以後少做,你好自為之!」
煉缺垂下頭,低聲道,「謝大哥提醒……」
尤夏不欲多言,兀自調息打坐去了。
到了第二日天光,煉缺從入定中醒來,他因身具太陰之力之故,恢復起來比常人快上許多。初一睜眼,便見墨雲華推門而入,「為師配好的生肌丸,你服下吧。」
煉缺瞥見墨雲華仍穿著昨日那一身沾滿妖獸血腥的長袍,眉眼盡是倦色,推知墨雲華定是一夜未眠在替自己煉制生肌丸,心頭一熱,道,「徒兒讓師父操勞了……師父怎的突然來到歸墟了?」
墨雲華沉默不言,將生肌丸推至煉缺跟前——他何止昨夜操勞?
那日,送走了清雲子和煉缺,他在止水峰上就微感心緒不寧,于是每日替煉缺掐指測算,後來算到煉缺在西域遭人堵截,倍感焦急,好在有驚無險,他才放下心來。可沒過幾天,他卻心感預兆更加不妙,不得不時時掐算推演。須知這演算命數的神通極耗心神,墨雲華得了這門本事不久,偏生關心則亂,心系于人便無法靜神測算,到了最後,他竟無法準確預算,免不得焦躁起來。
隨著時日推演,他心中預感越來越壞,適逢門中傳來消息,說歸墟海獸暴動,狀況十分惡劣,他終是明白自己為何頻頻懷有凶兆,定是自己那徒兒在歸墟尋找父親時被海獸糾纏了。
他萬般煩憂,牽掛不下,無奈之時,只得親自動身前去歸墟尋找煉缺。待到了歸墟海邊才得知,歸墟的狀況比他預料的還要壞上許多,更為擔憂煉缺的安危,偏他又不知煉缺的具體去向,只能一路尋訪一路掐指測算,路上還時不時遇上橫加阻攔的海獸,十多天里,他不眠不休,不知解決了多少挑釁滋事的妖獸,殺得浴血遍身,終是在緊要關頭救回了煉缺,一顆心這才安定下來。
只是這些繁冗瑣事,他何須說出口?又如何說得出口?往常,他時時告誡煉缺要謹守心性,莫被情牽,告誡煉缺師徒緣分不過是順應時運而為,虛化外物而已,不必過分看重。
可是到頭來,他自己卻在測算到煉缺遭逢危難之時,萬般焦急不安,竟不遠萬里的迢迢而來,這又如何說的通?
難道教他直說自己只是因為太過關心嗎?
他想起自己築基之後多年獨身四下雲游,遇上的艱難險阻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自己的師父何時這樣急沖沖趕過來救助過自己?他明白,修煉途中的機緣凶險皆是各自的命數,需得靠自己化解。想當初,他放煉缺下山游歷也無非是希望煉缺能自己去體驗禍福凶吉,感悟運道天命,增長見識心志。現下,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心生牽掛,這些如何能在煉缺的面前坦露?
這還能算是為師之道嗎?
是了……
百多年來頭一遭,他不得不開始審視自己的內心——
他墨雲華——對眼前這個弟子的牽掛太多了,他修行一百多年,第一回發覺,止水峰上四十年寂然劃過,投進他淡靜的人生里竟生出了漣漪,上天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讓他在這段時光里為了另外一人生出了一份牽掛,他本以為自己無欲存心,守得無情大道,眼下……
他卻開始懷疑自己了……
「師父?師父……」煉缺見墨雲華神思悠遠,半晌沒有答話,忍不住喚了聲,他心里七上八下,唯恐墨雲華因為他昨夜的不適之舉生出厭煩。
墨雲華回過神,肅清了眼神道,「為師來歸墟是要帶你回門中去,你出門這些時日,門中得到了其他門派的消息,說歸墟海獸異動,頻頻侵擾靠海的周邊門派,為此執事堂發布了堂主令,要召集所有內門弟子,回門中商議歸墟海異動之事,需派人手來此處鎮壓海獸。」
煉缺擰著眉頭支吾道,「師父……我爹爹至今下落未明,我這些日子潛入海底也沒尋到他半點蹤跡,心中萬分牽掛。現下海中暴亂,他若真是潛在海底,萬一被前來清剿海獸的仙門弟子當作妖獸抓了可如何是好?」
墨雲華道,「現今海底狀況混亂,你亦無法潛入海中探查,不如先隨為師回去,尋你父親之事日後再做商議,且你還當是上清門弟子,須听令于執事堂,你這樣得堂主令卻不服從,觸犯門規,為師也不能作主保你!」
尤夏一旁听著,見時插、進一句勸解道,「煉弟,墨真君說的對,師命不可違,你現下既是上清門的弟子,門中有事就當為師門效力。留雲前輩之事也不是一日兩日能了結的,眼下你就算是留在靈蛇島也無濟于事,昨日你便差點枉送了性命,還是待這波海獸亂潮過去了之後再來尋吧。」
煉缺對留雲甚是牽掛,卻又不願忤逆墨雲華,真真是左右為難。
碧瑤昨夜便從墨雲華那里得了信,適時走入房中,對墨雲華道,「墨師弟,可否容我與煉兒單獨說會兒話?」
「師姐自便。」說罷,墨雲華領著尤夏離開了房間。
房內只剩下兩人,皆是最牽掛留雲安危之人。
碧瑤淚珠兒漣漣,雙眸盡染哀傷,徐徐道,「煉兒,姑姑明白你的難處……只是……上清門同我門中一樣,規矩甚多,你這樣執拗不肯回去師門听命,觸犯了門規,還要累及墨師弟……」
「可是,爹爹他……」
「你先隨師弟回去復命,屆時再隨同師門其他弟子一塊來到歸墟便是,留雲之事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好的解決之道……」
「姑姑,這靈蛇島周邊的海底已被我們尋了個遍,也尋不到爹爹半點蹤影,爹爹也不知去了何方,我現今茫亂得很,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尋他才好……如今海上又生暴亂,我實在是很擔心他的安危……」
碧瑤何嘗不是滿心憂愁,初識留雲,她便為留雲的風采傾倒。那些年,她一直靜候青蓮峰苦心等候留雲的消息,卻沒有等來留雲半點音信,後來她從煉缺那兒得知了留雲的真實身份,心中更是牽掛不下。這十多年,她幾乎耗去大半時間在歸墟尋找留雲,連修為都荒廢了,眼前突發暴動,她亦是心急如焚。
煉缺見碧瑤淚眼迷蒙欲言又止,問道,「姑姑,你有何話不妨直說?」
碧瑤滿心思慮翻來覆去不定,糾結良久,終是咽下一口氣,鄭重其事的看著煉缺道,「為今之際,只剩一個辦法,或許能尋到留雲的蹤跡,就要看煉兒你了……」
「是何辦法?!」煉缺催促道,「姑姑有辦法為何不早些言明?」
碧瑤面色為難,斟酌許久才道,「……歸墟如此之大,茫茫無盡的海底,我們從何處去尋留雲?思來想去,現今世上只存了一樣東西可以為我們解開謎底。我早前听聞上清門開山祖師靈隱子在世之時造了一面通靈寶鏡名昊天鏡,能觀世間萬象,只要留雲尚在人間,或許能從寶鏡之中見到片刻蹤影。你此次回門之後若得了機會能在此鏡面前一觀,說不定能查探到留雲現今的下落。」
「姑姑,那我該如何才能有機會得見昊天鏡?」
「這個我卻不知了,昊天鏡乃鎮山之寶,輕易不能取用,我也只是听師父提起過一回。此寶境被鎮放在萬仞峰的主殿之中,千百年來從未有人用過。」
煉缺皺著眉頭尋思道,「那我便先和師父回到門中,定要想個周全之策求見昊天鏡,尋訪爹爹的下落。」
碧瑤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煉兒,上清門門規森嚴,你這一回未必能夠借寶鏡一觀,要處處思量行事。本來,我不應該告知你此事,只是我實對留雲牽掛,萬不得已才兵從險招,你不會怪我太過自私吧?」
煉缺看向碧瑤,道,「姑姑,我同你一樣心急如焚,怎會怪你告訴我尋找爹爹的辦法,我這次回去,一定想個辦法借到寶鏡一觀,爹爹對我恩重如山,縱使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
碧瑤道,「煉兒,萬事小事,昊天鏡輕易不能借到,你還需想個周全之策。」
煉缺道,「我明白,姑姑放心,我這回回去定當借到寶鏡一用,我這便先隨師父回去門中,待我尋到爹爹蹤跡之後再傳信給姑姑就是。」
碧瑤點點頭,她思緒萬千,不知道自己此舉到底對不對,昊天鏡乃上清門至寶,她這些年之所以一直沒有提過此事,皆因她深知這面寶鏡輕易不能借到,她同樣深知煉缺與留雲父子情深,自己此回將昊天鏡一事說了出來,煉缺定會想盡千方百計弄來昊天鏡,到時候若生出什麼事端……她不敢往壞了想。現今,她唯一記掛的便是留雲的安危,別的顧慮暫且都只能放到一邊。
她抬起手來撫著煉缺的頭發,歉疚道,「煉兒,是姑姑太過自私……你此行須得萬分謹慎,千萬莫讓門中捉住了把柄,否則,留雲日後即便尋到,我也無法面對他……」
「姑姑……」煉缺道,「為爹爹所做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願,你莫太過上心。」
「嗯……」碧瑤垂下眼簾,「那便這樣吧,此回動亂,我也需回門中復命了。」
二人議定之後,煉缺別了碧瑤走出洞府。他穿過瀑布,上了峽谷的一面峭壁之上,見墨雲華端立在一棵巨大的椿樹樹梢上靜靜望著遠處的海潮。
煉缺縱身躍上樹梢與墨雲華比肩而立,「師父……我隨你回去……」
「好。」墨雲華回過頭,眼神平靜。
「師父,你在這兒看什麼?」
墨雲華凝視著遠處的海潮,「煉兒,椿木通史,它靜立在此不知多少年,閱盡千帆百舸,為師站在這慧木之上,想著紅塵俗世最後還不是浪濤拍散,鉛華洗盡。這世上的勝負沉浮,情仇愛恨不過一念之間,皆是過眼雲煙,爭來奪去都只因心生執著,執念生出強求,生出魔鬼,以至道心失守,最後只能墮入輪回嘗盡浮世苦楚了。」
「師父怎的突然說起這些?」
墨雲華悠悠凝眸看了煉缺一眼,偏過頭去,眼中現出無限遐思,道,「說說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39章開篇我說過,我埋下了一個伏筆
當時一句閑話,說萬仞峰的大殿用來鎮放門中至寶,平時閑人勿擾
其實就是碧瑤提起的昊天鏡
小伙伴們發現了沒
呃……我埋伏筆挫了點
到了這里,墨雲華也開始叩問自己的內心了
他沒有煉缺那樣的天真率性
所以,他會糾結,會反復,會自省
但是,我要說
他是男人,他有男人的擔當
即便內心對情感把持不定
但是責任來臨時,他仍舊會一肩扛起
我心里對美好男人的設定是這樣滴
自己意婬去了,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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