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既已議定,待煉缺尤夏養好了傷,三人皆隨著墨雲華一同離了靈蛇島。這一路上,因有墨雲華護持,倒沒生出什麼的大的風浪,四人到了望海島之後,尤夏,碧瑤告別師徒二人,直奔北域月復地,煉缺央著墨雲華打算在望海島留宿一夜。
望海島今日不比往昔,現出蕭條破敗的頹勢,街上幾無行人走動,昔年那些街攤小販全不知所蹤,煉缺領著墨雲華去了曾經借住過的客棧,客棧的店家至今仍未回來。
煉缺立在客棧門口,無限感慨的說道,「師父,當年我身患魔疾,雙瞳赤紅,不日或許就要夭折,我爹爹受恩人托付一心想要治好我的頑疾,便帶著我跨過歸墟去清靜派求玉髓丸。途徑此地時,正逢夜露時分,曾在此小店露宿一晚。那會兒,我還年幼,剛出生不久,從不曾見過這俗世,爹爹為逗我開心,牽著我,陪我走街串巷,將這島上的每一樣東西都領略了一遍……一晃四十多年已去,我魔疾已卻,跨入了仙門,爹爹卻不知身在何方了……」
墨雲華斂下眼眸,道,「煉兒,聚散無常,宿緣天定,萬法諸象,皆有因果,一切皆不可過于強求。你與留雲的父子情緣乃是你命中注定就該有的,若有一日,上天要將它收回,散了便是散了,你也毋須太過感懷。大道之上,要明白世事無常,諸象無我的道理,你若被紅塵牽絆,心中總存有這許多放不下的執念,還如何求得大道真身?」
煉缺滿心落寞,追問道,「師父,弟子……就是不明白,宿緣本與往世因緣有關,皆自因果,實非偶然,既不是偶然,又何來無常之說?既有牽絆,為何就不能留守牽掛,就不能認真呢?老天莫非降下因緣就是為了和我開個玩笑,戲弄于我麼?」
墨雲華暗嘆一口氣,道,「煉兒,你如此偏執便是執迷入心了……世間萬物的實相本就是不圓滿的,是無常的,你需得體悟萬物之象的本質乃虛空之妙,才能堪破解月兌,為師不欲多說,各中道理,還須你自己好生參解,為師也只能從旁提醒規誡,道法天妙,悟了便是悟了,巧言強辯也無甚用處……」
煉缺看過墨雲華一眼,見墨雲華眼神復雜,道,「師父……弟子讓師父操心了,只是望海島在弟子心中意義非常,此回有幸能與師父途經此處,雖然不同往時,也希望能與師父在此客棧留宿一晚,可好?」
墨雲華點頭應允,他輕吹一口氣,客棧的大門月兌鎖,兩人步入店中,煉缺領著墨雲華來到昔日曾和留雲住過的那一間客房,兩人一前一後步入房內。
墨雲華指現白芒,右手輕輕一揮,房間立時窗明幾淨。
煉缺倚坐床頭,側眼看著墨雲華,心中各有思量,皆靜默無聲。煉缺這幾月輾轉奔波,路途之中遇到許多危難,因心系留雲的下落,百般憂心,煩悶難解之時便時常想念墨雲華,此刻墨雲華陪伴在身旁,他那一顆彷徨迷落的心落入這般靜謐無聲的時刻里,仿若得到了慰藉,竟不知不覺中睡過去了。
墨雲華坐在茶桌旁,內省自己這些年的過往。最近這段時日,他突覺心中生出了越來越多的牽掛,這些牽掛在他看來已背離了無欲無情的初衷,朝著他不可控制的方向奔去。他不知這牽掛到底該歸于何種情愫,內心惶惶然,不得不時刻告誡自己要戒守情念,不能為外物所牽,失了道心。
待墨雲華醒神,發覺煉缺已經倚著床柱睡熟了,起身過去,扶著煉缺的肩膀將之躺平在榻上。煉缺這一入眠,睡得深沉,墨雲華為他牽棉被時,他竟一把捉住墨雲華的手拉近自己胸前。
墨雲華突被煉缺捉住,皺了皺眉,欲將手收回來。
煉缺卻在掙月兌之中愈拽愈緊,嘴里喃喃道,「爹爹!爹爹!你莫舍了我……」
墨雲華不由得軟了心,倚著床頭坐下,任由煉缺死死抓著自己的手不放。他因身屬單水靈根,又常年戒欲清修,身體寒涼,此刻被煉缺牢牢護在胸前,指尖熨帖在煉缺的胸前,連手心也烘熱了。
燭光搖曳之間,墨雲華垂下頭凝望著正酣眠的男子,只覺得男子斂住了平日雙眸中的奪目光彩,變得更為沉靜美好。他想起初次在青蓮峰上見到煉缺,那時候煉缺還只是個少年模樣,生得玉質晶瑩,蕙質蘭心。當年少年無意間撫上的一首無名曲,直至現今,仍徘徊在墨雲華心間,如同一抹閑雲,淺淺淡淡,鉛華弗御,直指人心。或許當初……他正是被少年身上這一股靈透卻淡然的氣質所吸引,才忍不住多加關照,最後收入門下。相伴四十多年,再觀此子,出落得愈發渾然天成,妙稟自然。
到底是因為先被吸引才覺得美好,還是因為先覺得美好才被吸引?墨雲華皺著眉頭想到,若是因為前者,一切便是既定的因緣造化,命運弄人罷了;若是後者,那便是自己還沒有堪破虛空外相,色字居心。他左右思量,始終無法給自己一個確鑿的答案。
正當他百般琢磨之際,煉缺的手卻突然緊緊的扣住他的手腕,抓得生疼。他低頭看過去,見煉缺額際大汗淋淋,頭發都浸濕了,便騰出另一只手牽著衣袖輕撫上煉缺的額頭,欲替煉缺拭汗。哪知他的手剛觸上煉缺的額頭,一道靈流倏的閃進他的識海之中,原來煉缺又做夢了。
墨雲華的元神被那道流光吸入,如同上次那般,又被卷進了煉缺的夢境之中。
他的元神飄飄蕩蕩仍舊落到歸墟海的靈蛇島上。
——定是煉兒又夢見自己來到靈蛇島與他父親相聚了,墨雲華想到,隨即御起元神四處尋找煉缺的身影——不知道這回在夢里,煉兒長大了沒?
墨雲華的元神繞著靈蛇島轉悠了一圈也沒有尋到煉缺的蹤影,他飛身下了峽谷穿過瀑布,走進了留雲的洞府,憑著直覺,他能感覺到洞府的內室有人。繞過花廳廊道,他走入了留雲的房間,房間里站著一名白衣男子,墨發垂及腰際,眉目疏朗,不是留雲是誰?
「煉兒呢?怎只見留雲一人?」墨雲華疑惑著。
就見留雲眉頭緊鎖,仰頭嗟嘆一聲,「前輩,你托留雲之事留雲必不敢負約,定會將煉兒的頑疾根除,了除你一番心願。只是……留雲日後怕是不能陪伴煉兒身側親自教導煉兒了……」說罷,留雲手中化出一把青色的鋒利匕首,深呼一口氣,解開衣衫,閉了眼,揮起右手朝自己的下月復狠狠刺去,順勢劃拉開一條巨大的豁口。
墨雲華措不及防,呆立在一旁,心中了然。
留雲痛得悲鳴一聲,衣衫猩紅,鮮血噴薄而出。他急促的深吸了兩口氣借以平復劇痛,口中默念法訣,指尖再次逼出青光,頓了數息,哆嗦著朝破開的胸月復之中用力掏去,來回數下,就聞一聲生脆的裂骨之響,一根血淋淋的肋骨被他顫抖著從豁口中拆了下來,隨即招出一只玉盒將肋骨放入玉盒中。就見他面色煞白,雙目通紅,牙齒因為劇烈的疼痛咬得咯咯作響,發出滲人的聲音。
墨雲華看得觸目驚心,仿佛能夠切身感受那撕心裂肺般的拆骨之痛。
沒想數息之後,留雲再次蓄足了力氣,指尖喚出青光,只是這回光芒暗淡許多,他仰起頭,不忍看向自己的月復部,抖著手顫巍巍伸進月復部狠狠拉扯數次,每拉扯一回便听聞一聲悲切的嘶鳴,一聲勝過一聲,最後竟無法正常出聲,只剩下如龍吟般的幽咽之音回旋在石室之中,教人聞之無不心酸落淚。待行事完畢,他還來不及替自己止血,就因為意識不清萎頓在地,面上隱現蛟容,脖頸間青筋乍起,往日的美好鳳儀全然不再,鮮血汩汩流出,將房間的地板染得鮮紅,看上去既悲愴又駭人。
墨雲華呆立一旁震驚不已,他正身處煉缺的夢境,夢境里,他什麼也不能做。他也明白,煉缺之所以會夢見這樣的場景,實乃太過憂心留雲的下落。
墨雲華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告誡了煉缺宿緣自有因果,不必強求,更不能心存太過牽掛。他只道是留雲與煉缺父子情深,心有倚靠之情,可此回夢境之中,他才切身體會到了煉缺之心憂,之心痛,原來這樣深刻。當他看到留雲取骨時那骨肉分離的一刻,他內心那道禁錮多年的心防不由得掙動了一下,試問——如此深重的父子之情,又該如何化解?如何釋懷?如何不去看重?
留雲因為太過疼痛一時沒有醒來,蜷縮在地,往日溫潤的眉目染上了一層死灰,似乎瀕臨潰敗。
墨雲華杵在一旁,怔怔看了許久才移步出了洞府。穿過瀑布,他隱隱听到天際邊傳來煉缺的哭喊聲,一晃身快速走出了夢境。
待他元神回復本體,就見煉缺蜷縮在床上淚雨滂沱,原是因為夢中景象太過心酸,竟在夢中大哭起來。
他頭一遭見到弟子流淚,若是往常,他定當訓斥一番,可適才他剛親臨夢境,實不忍再作責備。他將煉缺從夢中喚醒,見煉缺滿目創痛面若死灰,心念觸動,欲作安慰。奈何他冷清寡性一百多年,從不曾留下過一滴眼淚,也不曾安撫過任何人,此時雖有意為之,卻不知如何去做,亂糟糟想了一通,只得僵硬著伸出手來將面前哭得鼻涕橫流的徒兒笨拙的緊緊摟進自己懷里。在他看來,只有緊緊摟著,壓緊了那滿是傷痕的心,才能好過一點。
煉缺縮在墨雲華懷里嚎啕不已,先才,他在夢里見到留雲的慘狀,想起留雲這些年下落未明,心痛難擋。多年的不安,隱忍,擔憂,害怕皆在這一刻同時迸發出來,教他不知如何發泄,除了流淚,他似乎無法排泄這些積郁在心中多年的情感。他不知道夢境是真是假,只痛恨自己生了那一雙魔瞳,痛恨自己牽累了留雲。
他萬分難過之際,突然被墨雲華喚醒,接著便被墨雲華緊緊按進懷里。墨雲華的懷抱並不溫暖,甚至還有些冷涼,卻是他那顆破碎的心唯一穩妥的去處。他不顧一切的將頭死死扎進墨雲華胸前,只有這樣,抵住墨雲華的胸口,在墨雲華那一絲沉靜的氣息里才能抑止了自己那無處蔓延的心傷,似乎真的只有這樣,他才能覺得好過一點。
墨雲華越摟越緊,煉缺那顆難過的似乎要劃破胸口的心被緊緊貼靠著墨雲華的胸口,他感受得到墨雲華的心跳——沉緩,寧和,祥靜。漸漸的,他那顆麻痹的心追隨著墨雲華的心一起跳動,收縮;漸漸的,他的情緒也跟隨著墨雲華的情緒慢慢變得起伏不再,歸于平寂……
師徒兩人這般緊緊摟抱在一起不知過了多久,煉缺終是從哀痛之中回過神來,淚眼朦朧的看著墨雲華的臉,頭一次從內心深處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是的,只有眼前這個男人,如同一劑鎮靜卻痛的療傷藥,能將自己從苦海中解救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筆調有些傷感
煉缺的夢境我寫的不滿意
怎麼改感覺都沒有辦法寫出留雲的傷痛和無奈,還有悲涼
怪我平時讀書少了
墨雲華的觸動
還有墨雲華的笨拙
煉缺的傷心,難過
啊啊啊,突然覺得自己才是最手足無措的
遇上這樣的場面,我的描繪並不到位
要是,要是真的打動了各位,煩請留下評論以資鼓勵啊
我戰戰兢兢著呢
最後嚎一嗓子都快30萬字了
好苦逼,哪位大爺好心打賞小的一個長評捏
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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