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13第12章

作者 ︰ 林錯

皇帝沿著青石路一路疾步到慈壽庵西角門方停住腳步,崔成秀自後頭捧著手巾趕上來,見皇帝盯著黃銅門環發呆,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發問︰「小爺,這地方太陽大,沒的曬著您。要不,咱們先回寺里歇歇?」

皇帝長出一口氣,接過崔成秀手里的手巾擦臉,冰涼光滑的觸感讓她漸漸恢復了理智,輕輕搖了搖頭︰「先去見見韓家人,就這麼把他們撂在這里,不好。」

天子御極萬方,一舉一動都有人注目,就是心神大亂也不宜擺在明面上。皇帝深深嘆了口氣,把那些個傷心惶恐惱怒痛楚一股腦地壓下去,將手巾扔給崔成秀,硬生生讓自己擺出往常那般八風不動的模樣︰「走吧!」

此刻崔三順方把陽羨茶沏好送上來,韓允直喝了兩口,贊了一聲「不賴」,便捏著茶盞杯耳,把剩下的半盞茶喂給了那只金絲小猴兒。韓允誠見崔三順眼楮直勾勾盯著,臉上也不由得更紅了紅︰「大哥!」

「沒見過?」韓允直沖著崔三順嘿嘿一笑,把手里頭的空茶盞撂在一邊,「你可別小瞧它,去年我書房走了水,要不是它又嚷又叫地把我弄醒,興許今年我那墳頭都長了草了!正經的救命恩人,我在家里頭對它也是這樣,就是阿父也不曾說些什麼。這年頭人心壞,有些還不如畜生真心實意,小總管你說是吧?」

崔三順只覺這話實在不好接口,只是訕訕一笑︰「小的擔不起這樣稱呼,大郎莫消遣小的。」

「十一娘念舊,你早晚有生發的時候。」韓允直又是一笑,見韓允誠坐在一邊並不搭話,心里頭嘆了口氣,伸手將腰間玉佩解了下來遞給崔三順,見崔三順搖著手推辭,只一哂,「明人不說暗話,我兄弟被阿父拘怕了,性子木訥,只知道讀書,日後在宮里頭行走,少不得要你們關照。你也別推辭,規矩我懂,我不指望老三能被陛下看中,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別被他人算計了,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小總管肯通風報信,我們就感恩不盡了。」

崔三順松了口氣,將那玉佩揣進懷里,卻听韓允直又道︰「小總管,那院里頭的漂亮小娘子是怎麼個來頭?這件事總該不會是什麼忌諱吧?」

「倒不是忌諱。」崔三順只怕多說多錯,並不敢亂開口,只是檢些話避重就輕地敷衍,「院里頭三位女科應試的娘子,當初與遂王殿下和小爺論過文,後頭尋不著住處,踫上遂王府的人,就安置在這里了。小爺要學時文,來過這里一次,其他遂王殿下的事,小的就不清楚了。」

「遂王的人?」這話正與知客姑子的話對上,韓允直不再追問,只嘖嘖感嘆,「倒是可惜了那麼樣的好容貌。」

這話崔三順更不敢接口,只垂手侍立在一邊,听見外面腳步聲響,忙迎出門去。他見皇帝模樣一如尋常,崔成秀卻悄悄朝他比了個「小心」的手勢,便緊閉了嘴隨在皇帝身後。

皇帝語氣倒很平穩,撫慰了韓家兄弟幾句,又笑道︰「今天報國寺里頭,幾個國公府上都來了人,實在聒噪,我借表哥的名頭逃席出來躲清靜,偏偏就在這里遇到了,可見這地方也有些靈氣。」

「這里確實清靜些,」韓允誠鼓足勇氣搭話,「十一娘正好在這里多歇歇,也可,也可和那位小娘子多論論文。」

「也歇不了多少時候,」這話正戳在皇帝心上,皇帝蹙了蹙眉,只做若無其事,「午時就回去了。那些時文,那些時文——」她幾乎說不下去,端起茶盞來掩飾,韓允誠只以為她在顧沅處論文受挫,忙又想話來安慰︰「做文章也不急于一時,我寫了三年,如今先生批改起來,還是一塌糊涂。」

皇帝抿緊了唇不做聲,只把茶盞攥得更緊。她滿心里都是顧沅那副聲色不動的模樣,出神了一刻,回過神來見韓允直幾人不知何時已經退了出去,只剩下自己和韓允誠對坐,不由得皺了皺眉,換了君臣奏對的語氣道︰「今年允誠表哥也要過承爵考了,日後想要什麼差使?」

「我沒什麼能耐,也沒什麼想頭,」韓允誠老老實實道,「家里頭已經商量過了,明年大哥二哥都要外放,我留在京里照顧阿父阿母。」

「也該建些功業才好。」皇帝若有所思,瑩白如玉的手指輕輕敲了敲幾案,「這樣,待你過了承爵考,就去禮部學習,且先掛個主事的頭餃,去——儀制清吏司吧,那里管著嘉禮和學務,明年辦及笄、親政大典,還要加開恩科,正是用人的地方。」

「是。」雖然只是微服閑談,但自己的前程已被一言而定,韓允誠悄悄瞥了一眼皇帝,眼前少女明淨如玉,卻也如玉雕雪砌般清冷難近,他壓著心頭失落躬身行禮謝恩,皇帝注目看著他,突然微微一笑︰「允誠表哥,你可知道我今日召你來做什麼?」

韓允誠心頭猛地一跳︰「十,十一娘想要我做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皇帝的微笑越發飄渺,語氣里卻透出股莫名的陰狠來,「你到了禮部,多留心些太祖皇帝時的典禮儀注,免得日後用上時現查——這句話朕如今只告訴你一個人,倘若有第二人知道,你就自行了斷,不必再來見朕了。」

韓允誠打了個哆嗦,皇帝卻不再多看他一眼,挑簾出屋。慈壽庵的地勢是前低後高,皇帝回過頭,目光越過屋頂,正看見顧沅院子正房青灰色的屋脊,一瞬間心如刀絞,同時又有種破釜沉舟的暢快和無奈——她不喜歡她,把她當成是貪圖她美色的之徒,可如今皇帝冷靜下來,卻竟然當真想要認真為她博一個名正言順的名分。

也許這種事根本用不上,皇帝嘆了口氣,心里頭又是一陣傷心委屈,要真正在大婚人選上做主,至少也要等到自己明年親政以後,顧沅今年大比得中便要回鄉成婚生子,自己便是能天翻地覆也與她再無干系。或者也可強把她留在京里——這個念頭只在皇帝心底一閃,便消融得了無蹤跡,那些個別有算計地做小伏低她從小看得還不夠多麼?只要她開口,便是沒名沒分,宮里頭想要攀龍附鳳的也大有人在。她不願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寧願與顧沅要麼兩情相悅,要麼此生決絕。

只是這兩情相悅的希望如今渺茫得連皇帝自己也不敢信。皇帝面上若無其事,心里卻是一陣陣恍惚,幾乎不記得自己怎麼與韓家兄弟告辭,怎麼回了報國寺陪太後,又怎麼回了宮里,等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掌燈時候。

「小爺今天乏了,午膳也進得不香,」皇帝下午讀書時一直拿著書走神,崔成秀覺出不對,卻不敢勸,也不敢貿然請太醫,此刻見皇帝眼神活泛起來,松了一口氣,捧著黃楊木蟠龍茶盤上前勸道,「這是才進上來的新陽羨茶,小爺且潤潤唇,小的去傳膳。」

「且慢。」皇帝捧著茶盞想了想,「這茶葉進了多少?」

「這是頂頂尖兒的,統共只三斤多些。小爺先頭的吩咐,給太後老娘娘留了一斤,三位太妃各二兩,又賞了北王遂王各二兩,剩下給閣臣和日講翰林學士們賜了半斤,鸞儀司幾位老姑女乃女乃們賜了半斤,如今只剩下三兩多些,奴婢知道小爺喜歡喝,叫御茶房的人都守牢了。」

「傳膳的事讓崔三順去,你出宮往慈壽庵走一遭,也給她送二兩過去。」皇帝慢慢品著茶香,一字一字斟酌著說得極慢,「就這麼告訴她︰讓她盡管安心在慈壽庵里住著,也不必提什麼報答的話,若實在過意不去,日後多為朝廷效些力就是了;我白天唐突了她,這茶葉權作賠罪,若她執意不收,就告訴她,我不過覺得此茶是一道君子茶,與她甚像,別無它意。我與她沒甚緣分,日後也再沒見面機會,叫她不必多想。」

「是。」皇帝雖然不指名道姓,但那個「她」君臣兩個都心知肚明。眼見皇帝心情極壞,崔成秀不敢多說什麼,囑咐崔三順幾句,匆匆領了牙牌出宮去了。

報國寺的熱鬧此刻才散,李清和許汐意猶未盡地攜手回來,見正房里漆黑一片,尋小尼姑討了燈籠,一進門就見顧沅坐在案邊不動,許汐嚇得幾乎失手摔了燈︰「阿沅怎麼這樣坐在這里?黑漆漆的,難道在參禪?」

顧沅搖了搖頭。李清見她神色郁郁,伸手取火折子點了蠟燭,打量著她的臉色道︰「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顧沅勉強一笑,「只是有些不舒服。」

「這不是十一娘的字?難道是徒弟太笨,氣壞了我們顧先生?」許汐拿去桌上紙箋搖頭晃腦地讀了一遍,笑道,「寫得比我不差,倒像是用了心的,顧先生還是覺得不足?」

顧沅心底一緊,笑容更是勉強。許汐還待開口,忽听院門口有人朗朗念道︰「顧沅,年二十一,許汐,年十八,李清,年二十,俱是梧州松江府平江縣人,自海州渡搭漕船,至平江渡入京,如今住在慈壽庵清心院,可是此處?」

三人應聲望去,只見幾個年長差役並兩個戎裝女子立在院門口,為首的女子三十歲上下,自懷里掏出鎮撫司牙牌朝三人亮了亮︰「女科士子錄供在鸞儀騎這邊,幾位小娘子,倘若無甚要緊事,且隨我走一遭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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