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成秀緊趕慢趕,回宮時已經過了辰正,按照慣例,皇帝日講總得到午時方止,他在值房里歇足了精神,待皇帝進過了午膳,先進殿交待差使︰「回小爺,昨兒吩咐的差使已經辦得了。」
皇帝坐在案邊,頭也不抬地看奏章︰「她收了?可有什麼話帶回來?」
那聲氣極淡,仿佛並沒什麼期待似地,崔成秀微一遲疑,又是中規中矩地回話︰「收了。倒是沒有什麼話,只是——」
「此事到此為止。」皇帝淡然看了他一眼,「不必再提了。」
崔成秀怔了怔,邊上侍立的副總管魏逢春低著頭,幸災樂禍地撇了撇嘴——同是御前當差,崔成秀的心思他還不明白嗎?這小子不上進,一門心思把小爺往宮外勾搭,這回吃癟了吧!
御前大總管二總管彼此攬尖兒搶活兒是宮里公開的秘密,眼見崔成秀怏怏退了出去,魏逢春暗地里樂了半天,精神煥發地在皇帝面前遞小話兒︰「什麼差使能一辦一夜,還不是借著由頭去逛外城了?小爺昨兒巴巴等了半夜,奴婢們看著,實在是——」
皇帝放下奏章,冷冷瞥了他一眼︰「聒噪。」
皇帝向來喜怒不形于色,這樣眼神極少見,魏逢春打了個寒噤,不敢再說什麼,低眉順眼地伺候皇帝讀了一會兒奏章,估模著時辰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道︰「小爺昨兒歇得不好,眼下可要歇一歇?」
皇帝想了想,點了點頭。魏逢春幾步到殿門口,輕輕擊掌,候在廊下的幾個司設女官進殿,不一刻就全退了出來,向著魏逢春低聲通傳︰「有旨意,小爺要靜靜養一養神,殿里不必留人。」
魏逢春不敢怠慢,在殿門口朝著里間叩了個頭,輕聲道︰「奴婢等告退。」起身領著一干人退出殿去。
外間一片寂靜,皇帝躺在天青帳里,心里頭亂麻一樣,不願去想,卻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世上最難尋的便是後悔藥,自那時到此刻,皇帝已經無數次地後悔︰怎麼就會那樣的莽撞呢?
之前那人雖然客氣,也總能禮尚往來相談甚歡,可如今崔成秀費了一夜的力氣,才能讓她收下自己的一包茶葉——一念至此,皇帝就覺得心里頭仿佛被人狠狠劃了一刀︰她是徹底地要和自己避嫌疏遠了,這想法也對,她本就是有夫婿的人,眼看著就能與人光明正大成婚拜堂生兒育女,本身又不是貪慕富貴的人,又怎麼會在意一個除了富貴以外什麼也給不了她的女子?
倘若自己能學太祖行徑,或者還有挽回的余地,但是倘若她本身便對自己避如蛇蠍,那時豈不是連挽回的期望都一絲不剩?皇帝抬起手,在虛空里慢慢描摹,一筆一劃都仿佛刻進了心里頭,明明滿心里都是這兩個字,可現在的她卻不願听人提起——「顧沅」這兩個字,她怕了。
崔成秀再也沒在慈壽庵露面,顧沅等人安安靜靜地在庵里呆過了七月。七月十五是中元節,滿城寺院都做盂蘭盆道場,自然又是攪得幾人讀不成書,許汐去報國寺逛了一日回來,扳著指頭與顧沅數了一輪進香听經的權貴,忽地想起什麼似地道︰「听說林家小娘子家里尊長與這寺廟頗有淵源,這一次倒是不曾親來。」
「滿京這麼多寺廟,香火旺盛的豈止一家?還不許人去別處進香麼?」李清見顧沅雖然頭也不抬地抄書,頁角卻已經濺上一滴墨跡,瞪了許汐一眼,尋了個借口,將她拉到院外道,「好端端的,提這個做什麼?」
「還不是為了阿沅?」許汐扁了扁嘴,「她不提,可我還看不出來麼?她一本本抄的時文集子,是鸞儀科的,還是承爵考的?抄完了還要自己加評點畫圈兒,一本花的功夫頂得上之前三五本,她這樣費心,誰知道是不是那小娘子說了些什麼挾恩圖報的話出來?如今大考在即,便是要報恩,也不能把自己的前程賠上,我有心替她去討個公道,誰知那些個報國寺里的和尚,一個個滑得泥鰍一樣,怎麼都不開口!」
「阿沅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李清道,「我也問過她,听語氣不似是受了什麼脅迫,倒像是要了心願似地。她功底厚,不必如咱們這樣臨陣磨槍,左右不妨事,且由她去罷。」
兩人正在商議,卻听遠遠山門方向一陣嘈雜,不多時慧靜並主持一臉惶惶然引著幾個膀大腰圓的皂衣衙役過來,顫著手朝兩人一指,道︰「這二位施主是與顧施主同住之人。」
二人听她聲音顫巍巍的不同以往,正模不著頭腦,那邊班頭已經取了牌票火簽出來,向著二人笑道︰「小可李辰,刑部當差,我們奉命拿顧沅一人,兩位小娘子若是無事,也隨著走一遭?」
他話說得客氣,身後人腰刀卻已經半截出竅,李清與許汐對看一眼,便都應承。那些衙役都是辦老了案的,這邊言語穩住二人,那邊已進了院。不過一刻功夫,只听里面家什響動了幾聲,一個衙役引著顧沅,另外兩個提著書箱等物一處出來,將一張紙遞與李辰道︰「這小娘子倒甚是老實,也沒甚行李,只這幾樣東西,我等寫了清單,到時一並交上去便是。」
許汐不忿,正要開口,見顧沅朝她使了個眼色,便也閉了嘴,只待到衙門與顧汐討個公道,不意那刑部衙門卻甚是省事,只派個書吏記了兩人口供便把兩人客客氣氣請了出去。兩人只道顧沅月兌身也一樣容易,在角門徘徊許久,眼見已是夜半三更,顧沅人影也不見,正憂心如焚,角門里出來一位下值的女官,四十左右年紀,綠袍角帶,出門走了幾步,又回頭舉著燈籠看了李清兩人幾眼,忽地揚聲道︰「你們兩個,如何在這里?」
李清听著聲音有些耳熟,細細端詳那女子一會兒,忽然喜上眉梢,搶上前行禮道︰「程先生在這里,阿沅有救了!」
「今科顧沅也來了?」程素訝然道,「出了什麼事?」
听李許二人將經過講述了一遍,程素雙眉也擰到了一處︰「我倒是听說那班水匪指認有位女科士子窩藏賊贓,已被傳至此處,想不到竟是顧沅。想來她定不會做這樣的事,但你們提到的那兩位小娘子行跡卻甚是蹊蹺。如今世風不好,多有人偽裝貴介設仙人跳的,倘若是如此,只怕她月兌不了干系。我且在里面細細打听著,你們兩個回去溫書,莫誤了前程。」她見兩人不應,又板起臉道,「顧沅在這里有我照應著,衣食都不用你們操心。她若清白,不多時月兌身出來,依舊一樣應試。你們兩個本就不如她,還這樣諸多分心,倘若落第,豈不是讓顧沅負疚一世?」
她擺出師長架子來,兩人無法,只得告辭。程素待兩人走遠,略一沉吟,回身進了角門,沿甬道至簽押房,取了那份抄檢清單仔細看過,揣在懷里去花廳請見刑部侍郎許志玄。
「那個小娘子我方才已經見了,不似是作奸犯科的人物。」許志玄听程素稟了來意,甚是不以為然,捻著幾根胡須道,「最多不過是年少無知誤交匪類,讓她在獄里待上一日權作教訓,明日訓誡幾句讓她回去也就罷了,如何就要革了她的功名?這豈不是太苛了?」
「大人昨日與我提起,陛下前日下旨,要內閣議太祖冊後儀注,內閣封還中旨,如今正鬧得不可開交,可是真的?」
「這等事有什麼人敢胡言亂語?」許志玄道,「陛下向來聰辯知禮,不知遇上什麼樣的小人蒙蔽蠱惑,突然興了這樣念頭。只恨那些御前的人口風甚緊,我與幾位大人怎樣也探听不出來,不然我等必聯名上折,請太後老娘娘做主,將這奸人鏟除不可。」
程素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那抄檢清單並那包陽羨茶,一起遞與許志玄︰「前些日子下官去慈壽庵進香,卻見有位中使模樣的人進出走動,甚是蹊蹺,故此留了心。今日想起來,去查了查,那顧沅容貌秀美,衣被簡薄,行李中卻有今年方入京的貢茶,又有人以林十一之名為她布施香火銀子,讓她住在慈壽庵里——這豈不是對上了麼?」她停了停,又道,「不瞞大人,昔年我為梧州教諭時,也曾教過此女。倒是個聰明可造之才,只可惜她年紀輕輕,心術不正,為了入神童科竟欲引誘于我,為我斥退,听聞羞得幾年不敢出門,如今卻又進了京。我只道此女洗心革面,卻不想竟又惹出這樣的事來——這樣的人,若到了御前,可怎麼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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