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沅並不辯解,默默朝許志玄一禮,隨在衙役身後,自角門出了刑部衙門。才出門口,一個獄卒自後頭趕上來,將個包裹送到顧沅手里︰「這是小娘子的行李,這就簽了領單罷。」
那包裹在手里輕若無物,顯然除了幾件換洗衣裳就別無他物,顧沅微微苦笑,也不爭辯,自門房借了筆墨,在領單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小獄卒接在手里吹了吹,朝她一挑大拇指︰「小娘子懂規矩,識時務,將來必定生發的!」
許李兩人早得了消息,清早便等在刑部衙門外,見顧沅出來,忙先拉著她進了一間小茶鋪,點了幾樣精細茶點與顧沅墊肚子,又問詳情。
顧沅並不隱瞞,和盤托出。許汐听完始末一拍桌案︰「豈有此理!那官兒怎麼這樣糊涂?眼下時辰還早,我與阿清陪你擊登聞鼓去!」
「擊登聞鼓也無濟于事。」李清一把拉住她,「十一娘身份不明,只要那位許大人一口咬定是匪人,便難翻案。」她說著看向顧沅,「阿沅,這幾日我們也去報國寺里打听了,那些個和尚推月兌得干干淨淨,那位崔管家又不見人影,你與她們相處得多些,可還知道什麼?」
「听那位許大人的語氣,那茶葉十分珍貴,尋常人也踫不到。」顧沅道,「十一娘對承爵考甚是熟悉,在時文上也甚是用心,倘若林姓為真,該是位宗室。林九娘對時文評點得極精當,年紀氣質也和傳聞中的遂王殿下有些相似,可我分明覺得十一娘仿佛身份還比她高些,這倒又不像了。」
許汐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難不成那位十一娘是當今陛下?」
顧沅微微苦笑,只是搖頭。李清見她茶點都不曾動,將手邊一碟桂花糕推到顧沅面前,又替她解釋︰「听聞今上潛心學問,聖學極淵博,帝師都是翰林出身,今上斷然不會連時文都不會寫。何況遂王殿下排行十五,今上排行二十一,排行也不對。何況在京宗室少說也有千把人,又都要過承爵考,總不會只有一個遂王殿下好文吧?」
「這樣子就難了,」許汐蹙眉道,「大海撈針一樣,怎麼下手?」
「先貼了尋人帖試試,再到各府去遞名帖,就是遞不進去,也說不定能踫上。」李清道,「我倒是擔心另一件事。那許大人雖然可惡,有句話卻說得極對。這些貴人不是好相與的,我看那十一娘性情也傲得很,不知道是不是阿沅你一句話不對,得罪了她,她想了這樣的法子來報復?不然咱們路上和那些個押船的兵丁話也沒說過一句,怎麼就平白無故攀上了你呢?」
這正是顧沅這些日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她想起那一日十一娘先是立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言繼而慌亂而去的模樣,頓覺喉頭一哽,將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放下,苦笑道︰「若論起得罪,也確實得罪了她。」
「這就更難了。」許汐道,「她只要在府里躲過八月二十,等你被趕出京去,只怕我們是更難找了。」
「無論找到找不到,總要試試。」李清道,「我們且做做看。」她見顧沅還要說話,瞪了她一眼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只是這京里就咱們三個相依為命,我們不幫你,還要什麼人來幫你?把那些話收了,省省力氣吧!」
「就是。」許汐替顧沅倒了杯茶,催促道,「快吃,吃飽些,這地方王府多,咱們一會兒就寫了招貼出去,也去各王府踫踫運氣。說不定就能踫上一兩個知情的人呢?」
她們三人商議停當,自街上買了幾份空白名帖填好,便到各個王府去踫運氣。這運氣果然不好踫,幾人奔波了幾日,一連去了十余家宗室府邸,連一份帖子都不曾遞進去,這一日去的卻是裕王府,有名的霸道人物,連角門上的僕役也各個橫眉立目,不似良民,顧沅立在街對面略一躊躇,便道︰「你們且別去,我自己去就是了。」
「那怎麼成?」許李二人異口同聲,「就是這種地方,才要同去呢!」
幾人還在拉扯,角門內已經走出個青衣漢子來,朝三人望了一眼,呵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里——顧小娘子?」
顧沅听這人語氣熟悉,看過去也吃了一驚,整整衣襟,向那漢子行禮道︰「周四爺怎麼會在這里?」
「一言難盡吶!」周四朝左右望了望,拖著長腔嘆息一聲,「幾位小娘子怎麼到了這里?有什麼要緊事?」
李清朝著顧沅使了個眼色,見顧沅微微搖頭,忙搶著開口︰「也沒什麼事——周四爺進了王府,脾氣也好了不少。」
「都快變成哈巴狗了!」周四早把兩人舉動看在眼里,伸手指了指對面茶鋪,「我如今在王府里也算有一兩分薄面,尋常事務有些也能說得上話,小娘子不嫌棄,就一起到那里去坐一坐——這府里沒一個人爽快說話,簡直悶殺人了!」
顧沅見他語氣雖然強硬,神色卻極郁郁,心中一動,便也行禮道︰「叨擾了。」
果然周四听顧沅說了來意,便拍案嘆息︰「這世道就是這麼個樣兒!想當初老——老周我在周家巷,雖然沒做什麼修橋鋪路的好事,也不曾殺人放火吧?你們就不說了,就是我把那院子賣給裕王殿下,也不曾多要一分銀錢,可恨那牛鼻子,偏說老子命格什麼什麼四柱全火,非逼著我寫投靠文書,給他打理院子——我呸!老子親娘是周家巷里的粉頭,又撒手去得早,連親爹是誰都不知道,誰知道那八字是真是假?我在周家巷里,也不缺酒少肉,不比這里快活?可心里怎麼委屈,都還得天天裝著笑臉巴結!」
「周四爺果然委屈。」李清听他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忙打斷道,「如今周四爺跟著貴人,見識比我們多得多。可見過這樣模樣的宗室子弟麼?」
「我跟著那牛鼻子,見得都是些好丹藥的子弟,沒見過宗女。」周四想了想,突然起了個念頭,朝著顧沅道,「那牛鼻子慣會給人批命,小娘子們隨我去見見,說不定有什麼消息。」
他領著顧沅幾人進角門,拐入旁邊一條青石小徑,轉來轉去穿過幾層院子,到了一間丹房停住,進去稟報了,又請幾人進門。里面靜室蒲團上果然坐著個須眉雪白的老道士,帶著呂陽巾,披著鶴氅,睜開眼楮朝顧沅幾人望了望,又閉上眼楮道︰「有緣自是千里相會,無緣便是對面不識。小娘子與那人緣分不淺,必定遇得上的。」
顧沅本抱著姑妄試之的念頭,此刻听他言語蹊蹺,便道︰「緣深緣淺自是天定,只是眼下我又該去何處尋那人?」
「不必尋,不必尋。」老道士搖手道,「三年燈火元宵會,自然有分曉。」
這句話一出,顧沅便知道這道士不過是唬人的,想了想道︰「道長,天意如此,是更改不得的。但人力或者也有挽回余地,不知道長能否指點一二?」
「你若要逆天意,我也無可奈何。」老道士听她言語甚是上道,並不戳穿自己把戲,心中一喜,裝模作樣又拈了拈須,笑道,「那人並非尋常人物,要見一面也難。只是如今卻有個機會︰太後太妃皆好佛,但歷來僧尼非詔不得入內廷,都是選了內侍宮女承當。我與那管事相熟,前些日與他手談,听他言語,太後發願要印一萬本經書散人,為先帝祈福,如今經廠里校對人手不足,正要尋些本分良家子,小娘子如今沒了功名,只是尋常良家子,也勉強夠得上,何妨去試試?」
顧沅還不及答話,許汐已經道︰「這樣進了宮,豈不是出不來了?」
老道士呵呵一笑︰「非也,非也。按例宮女入選,年紀不過十三,最大也不超過十六。小娘子年過雙十,終究過不了關。不過,只要過了初試,便要留在尚儀司里等待復試。尚儀司外值房就在西華門處,八月十六宗親賜宴,多有從此出入者,小娘子正可以去認認人,倘若沒有,復試時自然也出了宮,不妨事,不妨事。」他見幾人猶豫,又是仙氣飄飄地一笑,「小娘子回去自去思量,倘若願去,明日去沖雲觀,也一樣成的。」
「阿沅,」許汐一路上都不曾開口,直到回了慈壽庵,方拉著顧沅衣袖道,「我想來想去,那道士的話都不甚踏實,不如就算了吧?」
「我去問了報國寺里的和尚,他們也道太後要印經書是真的,有兩千本還要送到報國寺里呢。」李清急匆匆入門,自桌上拿起茶碗一飲而盡,「只是這道士之言是否可信,卻還不知。」
「他們既然要散經書,必然也知道那經廠管事。」顧沅咬了咬唇,抬起頭來,「倘若名字形貌都對的上,便有七分是真了。今日已是八月初七,那人卻還毫無頭緒,不如踫一踫運氣也罷。」她說著又莞爾一笑,「那道士有一條說得極對,我這樣大的年紀,怎麼會被選入宮去?不過是平白去宮里走一遭見識見識罷了。」
「說的也是。」許汐拍手一笑,「听說宮內點心一絕,阿沅見識了,也不妨給我們帶幾塊嘗嘗。就是不能,回來說說也是好的。」
「沒出息。阿沅是有正事的,哪里有閑心替你操心這個?」李清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向著顧沅道,「阿沅你自己去了宮里,處處要小心。听說宮里規矩嚴得很,一步都不能多走,你只在西華門外守著便是,莫要入門。听說西華門外影壁上調了一百零八頭獅子,你等得煩了時,不妨數一數看看對不對。」
「這還不是閑心?」許汐一手拉住顧沅道,「阿沅你來評評理!」
顧沅知道她們兩個故意插科打諢寬自己的心,也悠然一笑︰「听說尚儀司內禮儀碑是明宗皇帝御筆,倘若沒人看見,我便悄悄拓一份回來,就算不能唬人,也必定能賣個好價錢。」
「如此說來,」李清笑著朝顧沅一躬到地,「我們回鄉的路費,就指望阿沅你了!」
三人彼此相視,同聲笑起來。顧沅面上微笑,心底卻下定了決心︰眼看大考在即,她不能再耽擱許李二人功課,也不能這麼含冤回鄉,宮里就是龍潭虎穴,也只得闖一闖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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