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沖雲觀道長玄雲子的福,顧沅跟著一干內務府選出來的候選宮女,順順利利進了宮門。宮女選拔很有講究,歷來淘汰下來的人也多,能過關的不過十之二三,故此雖然空缺只有不到二十個,初選內務府便征選了百余人進來。
內務府管事都是做慣了的,事先便按照冊上形貌高矮大致安排了次序,名冊上五人一隊,顧沅年長,個頭也高些,被安排在後面,按天地玄黃一氣順下來,正好是「暑」字隊甲字號。
雖然進了八月,秋老虎仍極厲害,**辣地直射頭頂肩背,尚儀局外值房青石板院子里沒遮沒攔,垂手站一炷香就讓人有些發暈。但凡要應試的學子,都事先在學宮里學禮,以免殿試或之後為官失儀,顧沅對這樣的站法並不以為苦,她右邊的綠衣少女卻已經吃不消了,悄悄抬眼楮瞥了一眼顧沅,又垂目看一眼地面,不一會兒便搖晃起來。
每年學宮里學演禮,新秀才里總有幾個倒地不起的。顧沅眼見少女一頭栽下去,搶上前一步將她扶住,就手解開她領口紐扣,見她口鼻干淨,並不流涎,方松了一口氣。少女右手邊的粉衣少女此刻也反應過來,見顧沅扶住了綠衣少女,也上前在另一邊扶住,向著窗下揚聲道︰「姑姑們,這里有人中了暑氣!」
窗下注視眾人的幾個中年女官交換了個眼色,其中一個便揚聲吩咐︰「你們兩個,把她扶過來!」
在窗沿下把人放平,顧沅照女官們的吩咐,打了水替綠衣少女取了手巾敷在額上,那邊粉衣少女已經端了湯藥來,眼見著綠衣少女低聲申吟一聲睜開眼楮,把藥碗湊到她嘴邊,又低聲埋怨︰「快喝了。早起要你多吃些,偏不听!」
她聲音甚低,只有顧沅听得清楚,顧沅並不作聲,眼見幾個女官又看過來,便也不再耽擱,待綠衣少女喝完藥,便又歸了隊。
一個時辰站下來,體弱不堪的、站姿不穩重的、個頭過高過矮過瘦過肥的全數清退,轉眼便淘汰了一半。
選上的人依舊是五人一隊,顧沅這一次被分到了荒字隊,綠衣少女恰又與她一處,傍晚進宿房里安頓了,便大大方方朝著顧沅行禮道謝︰「我表妹體氣不甚結實,幸好今日有姐姐援手。」
顧沅一笑︰「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少女呆了呆︰「剛剛我就覺得你長得真好,這麼一笑,就顯得更好了!你也是京里的?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去年宮里大挑怎麼沒去?我阿父說,那是給宮里貴人們挑隨侍,去了就飛黃騰達了!只可惜我年紀小,只趕上這一輪。」
她個子雖然與顧沅相差無幾,圓臉上卻還是一團稚氣,顯然年紀甚小,操著一口地道官話,連珠炮似地滔滔不絕,問了顧沅姓名籍貫,又報自己的家世︰「我姓衛,家里人都稱我安娘。我家祖籍京城,安樂坊衛家老店便是我家名號,我阿母昔年也在宮里當過差,眼看著我十三歲,說是不能那麼傻吃傻玩,讓我進宮幾年見識見識,也看看能不能給自己攢一份嫁妝,就把我送進來啦!」
宮中定例,每五年一次宮察,有不稱職的內侍宮女按例降職或清退,在宮內滿五年或年過五十的宮人皆可上書請放歸,雖有些要緊職務按例不準,尋常差役沒有不準的。顧沅听衛安娘說得篤定,顯見這經廠並非什麼緊要差使,心里頭也安慰了許多。
因宮內忙著準備八月十五節宴,復選便定在了八月二十九。中秋日宮內各處管事都忙碌不堪,尚儀局人手都進了內宮,只留了兩個女官在外值房照管這些候補宮女。這兩位姑姑都是五十歲上下,脾氣甚是和善,見幾個小宮女演禮之余都悄悄朝門外張望,索性便給一干人都放了假,任其觀看,只劃定了範圍,不許出外值房一步。
衛安娘與顧沅肩並肩立在一處扇里,透過步步錦窗格朝外看,倒也把外面的情況大致看了個清楚。眼見著燈火通明車蓋如雲,衛安娘看得如醉如痴嘖嘖稱贊,顧沅卻看得心里發急︰她冒著風險進宮,為的就是這一日,卻不曾想只見車如流水馬如龍,而那車中人卻不得一見!
她正著急,門外卻有個人探頭朝里面看︰「徐姑姑可在?師傅派我送節禮來了!」
兩個坐在窗下閑話的中年女官里頭高個的那個站了起來,聲氣也很熟絡︰「你師傅還是那麼客氣?身子可還好?」
「都好,都好。」來的太監三十余歲,一招手令門外兩個小內侍將個滿滿的小筐抬進門,又幾步上了台階,拱著手與女官寒暄。
幾個宮女都模不著頭腦,不知是什麼來路,衛安娘卻輕輕撇了撇嘴,顧沅面上沒什麼表情,心里卻一陣翻騰,悄悄後退一步,拉了拉衛安娘。衛安娘隨著她退到人後,低聲道︰「那是對食,也叫菜戶。我阿母說只要是在宮里一輩子的,差不多都——」
「不是這個。」顧沅低聲打斷,臉色透出一絲蒼白,「那位內官的聲音——內官的聲音都這樣兒?」
「內官的聲音,自然都是這樣的。」衛安娘答得爽快流利,「太監這樣年紀的,基本上全是公鴨嗓,听說要是上了年紀,听起來就更難听了!」
「尋常宗室家里,也一樣有內官麼?」
「那不是和皇宮一樣了?」衛安娘眨了眨眼,「我阿母說過,內侍宮女,除了宮內,就只有王府才能有了!」
難道當真是遂王?顧沅心里猜測不休,想到之前在遂王府門口吃的閉門羹,又是微微苦笑——這位林十一娘的身份,她是越來越不敢想了。
鸞儀科和文科規矩一樣,都是由各方考官選出十本上佳試卷,呈給皇帝御覽後欽定三鼎甲。八月十九,奏事女官照例送了名單並試卷來,皇帝一手執筆,濃濃蘸飽了朱砂,一手拿著那份名單,心里卻莫名地有些發慌。
魏逢春見她發怔,只以為皇帝累了,低聲道︰「小爺先散散,這些個政務待會兒再辦?」
皇帝點了點頭,起身背著手在殿內踱步,手里卻依舊捏著那份名單,在殿里面無表情地轉了幾十個圈,她突然把名單往奏折匣子里一撂︰「朕信得過徐師傅和鄭先生。就按這名次填榜吧!把榜單抄一份留檔也就是了。」
皇帝素來勤政,這樣行事甚是少見。眼見皇帝臉色不甚好,魏逢春待女官退出去,便勸道︰「小爺近來睡得不好,要不先到後邊歇歇?」
皇帝蹙著眉,並不作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停了一會兒,突然開口道︰「殿試是定在八月二十九?」
「是。欽天監挑的日子,說是上上大吉。」魏逢春見皇帝朝案上掃了一眼,忙將案上的白釉小茶盞遞與皇帝,皇帝伸手接過,喝了兩口茶,聲音里仿佛有些感慨︰「這一回,朕要親去瞧瞧了——朝服備好了?」
天壽元年恩科和天壽二年大比,因皇帝年紀尚小,由閣臣會同鸞儀司一同主持,這一次皇帝雖然並未親政,卻也到了足以主事的年紀,雖依舊不親試,卻要親臨,算來也是皇帝除登基和大朝外,第一次主持這樣的大場面,听見皇帝竟破天荒的問起朝服來,魏逢春忙笑著湊趣︰「自然是早都備好了!四執庫的人昨兒還清點過,織造局新進上來的,顏色鮮亮著吶!那氣派,也只有小爺天威所在,才壓得住呢!」
皇帝卻依舊有些心不在焉︰「倒是太嚴肅了些。」
皇帝可以隨意談論,魏逢春卻不敢談論龍衣款式,只得閉了嘴。好在皇帝自己出了一會兒神,便又恢復了常態,批折子辦事,沒有一絲異常了。
魏逢春松了一口氣,不意下午內閣與鸞儀司送了女科貢榜名單過來,皇帝注目半晌,臉色卻驀地蒼白起來,又派了人去禮部查彌封試卷。
魏逢春陪著皇帝,在殿內一直等到半夜,幾位女史才將女科試卷原稿與抄稿一一對清,其中果然有數份有些筆誤,魏逢春一邊豎著耳朵听著,一邊暗地里佩服︰怨不得說天子聖明燭照呢,小爺才一看名單,便能知道那卷宗里有錯了!
他眼見皇帝盤膝坐在案後,端容正色不動如山,心里頭是愈發地佩服,卻不知此刻奏對自皇帝耳邊走珠一樣溜過,她卻一個字也不曾听進去,心里只是翻來覆去地發急——李清、許汐的名字榜上沒有,但落卷里有;顧沅的名字榜上沒有,卷宗里竟然也沒有。
她的顧沅,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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