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37第36章(請假)

作者 ︰ 林錯

皇帝這一日精神十分不好,眉宇間神色委頓,坐在膳桌前夾了幾樣小菜,勉強喝了一小碗粳米粥便撂了筷子。

「今兒是大朝,小爺進這麼少怕撐不住。」崔成秀低聲勸說,「要不,奴婢讓御膳房再傳一份別的?」皇帝于飲食上沒什麼特別偏好,崔成秀絞盡腦汁地想來想去,「前兒的山藥糕小爺稱贊過,要不,奴婢傳一份?還有內務府新近貢上來的,海州的醬小菜——」

皇帝沒理會,過了一會兒才抬手揉了揉額角,嘟囔一聲︰「吵得朕頭疼。」她起身出了殿,崔成秀無法,只得硬著頭皮跟上去隨駕,見皇帝在龍輿上時不時舉手揉眉心,更是擔心,低聲道︰「可是昨兒晚上李女史伺候得不周到,擾到了小爺?她一夜都——」

「朕睡著了,不曾讓她退下,她就在殿里守了一夜。這件事不必再提,讓她有空的時候跟四娘再學學規矩就是。」皇帝的聲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昨晚朕看的折子全部留中,讓奏事處原樣放著別動,朕自有處置。」

既然讓李婉娘學規矩,就是默許她留在御前了,皇帝念舊,御前多用老人,不跟裕王似的走馬燈般更換新人,顧沅一個已經是異數,李婉娘能留下來更是異數,只是听皇帝的語氣,于李婉娘不像有什麼什麼別樣心思,崔成秀有心試探,見皇帝端坐在龍輿中閉門養神,便小心翼翼閉了嘴。

都說皇帝金尊玉貴沒人能比,在御前這些親近人眼里,辛苦勞累也算得上頭一份。奴婢們陪著皇帝熬夜,白天能輪值歇宿,皇帝熬了夜,到了時辰照樣得掙扎起來理政,早朝、日講、大朝,哪一樣耽擱了,御史們都要上折子勸諫。崔成秀私底下替皇帝算過,打從登基那一日起,除了有一年皇帝病了一個月,實在起不了身,沒能上朝外,其他時候竟是風雨無阻雷打不動,臣子們的奏折里說得清清楚楚理直氣壯,九州生民嗷嗷待哺,為人君父又如何忍心耽擱朝政,不聞不問呢?

這麼樣腳不沾地地忙,就是錦衣玉食,又能嘗到幾分滋味?更別提御前那些瑣碎小事了。崔成秀心里大致有了譜,這位李婉娘心思高人一籌,算是模準了皇帝的脾氣。這麼上進的人才可比油鹽不進的顧沅識趣得多,自己往上托她一把,萬一她走了運,巴結起來只怕也比顧沅容易不少,就是不成,如今魏逢春一門心思捧著顧沅,自己另拉桿旗子出來,與他打打擂台,看看他吃癟的臉色,不也熱鬧有趣許多麼?

他拿定了主意,回了清和殿便找來李婉娘跟著允娘和程四娘兩頭學︰「上次顧小娘子提過,要李女史改奉茶水,小爺允了的;今兒小爺又親口要李女史跟四娘學規矩,沒的說,司設的差使也得精心著學。能者多勞,李女史前途無量吶!」

御前總管最擅長體察聖意,原本李婉娘在清和殿內值了一夜,便已令眾人側目,崔成秀一番口風透露出去,李婉娘身價立時便更是不同,加之崔成秀故意安排李婉娘住進東值房,倒仿佛當真是擺明車馬,要與顧沅一爭高下了。

顧沅一枝獨秀的局面泡了湯,旁人不論,魏逢春心里頭卻恨得直磨牙︰雖然闔宮都稱皇帝為「小爺」,但那不過是遵循先頭傳下來的老例,小娘子總歸不是爺們兒,還能見一個愛一個往龍床上湊?皇帝的心思,只要是個明眼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顧小娘子一句話,李女史就有了差使,要她沒了差使,不也只是一句話的事麼!

然而無奈顧沅實在不替魏副總管爭氣,見李婉娘霸在允娘身邊學差使,她便回房練她的大字,對眾人捧紅踩黑的種種心思伎倆視若無睹。魏逢春恨鐵不成鋼,忍了半日,終究還是忍不下去,親自到西值房里,苦著臉勸說顧沅︰「論聖意,小爺的心思,明眼人都瞧得清清楚楚;論規矩,小娘子是先跟著允娘學差使的,怎麼能讓旁人搶了先?」

仿佛是寫錯了什麼,顧沅伸手另取了張宣紙鋪開,一字一字重頭寫起︰「魏師傅,我終究是要出宮的人。」

魏逢春一口氣沒上來,險些被噎住,平了平氣息才道︰「這,這——小爺是許了,顧小娘子日後出宮,這個,那個,鵬程萬里,前途無量,可宮里頭也不差呀!有小爺的聖眷在,顧小娘子要升發,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說句不該說的,宮外頭十年寒窗出來,就是狀元及第,也得翰林院里頭坐三年板凳,哪里比得上宮里這條登雲路吶?雖說名頭不如外頭響亮好听,規矩也多些,可老話說得好哇,吃得苦中苦,方得人上人,放著陽關道不走,非要擠獨木橋,那不是自討苦吃嘛!小娘子是明理的人,這樣的話不用我多說,是吧?再說了,有道是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小娘子就是鐵了心要出宮,可在宮里頭,也不能任人踩呀!」

「魏師傅,」顧沅這一次停筆朝魏逢春看去,「您說人爭一口氣,我也想要請教,在這宮里,我該爭些什麼呢?」

「自然是爭著在主子面前露臉了。」魏逢春不假思索滔滔不絕,「巴結好主子,在主子面前露臉,差使才能做得穩做得安,也才能升發。說是一個‘爭’字,里頭學問可大了!有的主子不喜歡人爭,你就不能總把攬著,得耐得住,把得住,看準了機會再動手,有的主子挑剔,就得萬分小心——」他見顧沅靜靜看著自己一言不發,又訕訕停住,「咱們小爺對底下人寬厚,是最好服侍不過的了,顧小娘子聖心獨眷,也用不著爭什麼,只要伺候得小爺高興就成了!」

「伺候得、陛下高興?」顧沅唇邊露出一絲苦笑,「魏師傅,您也說過了,我在宮外十年寒窗,到頭來,只是為了使盡花樣心思,讓一個人高興麼?」

「這——」魏逢春啞口無言,又想了想,「小娘子是明白人,雖說這話是大不敬,可小娘子肯跟我說這樣的話,是高看我一眼,我領小娘子的情,也不跟你藏著掖著︰人可是分三六九等,咱們小爺,論身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金尊玉貴,論相貌人品,那也一樣是一等一的,以小娘子的模樣才氣,也只有服侍咱們小爺才相配呀!不瞞小娘子,我們這些人在御前,那些大臣的模樣見得多了,倒是個個道貌岸然一本正經,說話也比我們這些奴婢好听,可論起內里心思來,不往上巴結的,有,少得就像就,就像那什麼滄海一粟。」他沖著顧沅微微一笑,「小娘子年輕,看不穿這些個虛頭兒,不說別的,小娘子自己想想,外頭哪個官兒不巴結上司一門心思往上爬,宮內也是一樣麼!」

「家父不曾。」顧沅神氣聲音心平氣和,既不動怒,也無自矜,「我自幼跟在家父身邊,他常道君子憂道不憂貧,雖是粗茶淡飯,總歸問心無愧。魏師傅說的道理,我明白,也見識過,」她眉宇間滿是了然的苦澀,「可知道歸知道,顧家人終究做不到。」

這話實在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明擺著,顧小娘子是苦讀書出身,改不了書生脾氣。可顧小娘子視富貴如浮雲,魏副總管卻沒法高風亮節,一面心疼自己這幾日奉承巴結統統打了水漂,一面絞盡腦汁地想著說辭,突然眼前一亮︰「小娘子這個,這個真是威武富貴都不能屈吶!您是真讀聖賢書的人,」他大拇指一挑,「日後必定公侯萬代!只是聖賢他老人家也說過什麼在其位謀其政,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兒,是不是?甭管您什麼時候出宮,如今總在御前是不是?那小爺的茶水,就該著您伺候。何況那李婉娘只會耍心思弄手段,侍奉得哪有您這麼周到實在呀!昨兒晚上不過讓她送了一碗安神湯,惹得小爺不爽快,一夜都沒睡安穩,今兒又早起大朝,一個時辰,御前悄悄傳了五六回熱手巾了!這麼撐一天下來,怎麼受得住啊?」

他見顧沅果然神色微變,心頭暗喜,說得更是詳細︰「听侍膳太監說,小爺早膳也沒好生吃,只進了一小碗粥。如今天兒這麼冷,空著肚子坐在殿里是什麼滋味兒?也就仗著小爺體氣足撐得住,可再怎麼樣的身體也架不住這麼折騰呀!旁的我也不敢勞煩小娘子,只求午膳時小娘子陪著遞遞菜,小爺肯多進兩口,聖體安康,我們這些人就燒高香了!」

他眼巴巴看著顧沅,見顧沅思索了一會兒終于點頭,不由得大喜道︰「小娘子果然菩薩心腸!那我就去準備著了!」

顧沅看著他喜滋滋挑簾出門,忍不住又是微微苦笑。宮里的人都說,太監的話不能盡信,她知道魏逢春的說辭不過是把自己引到皇帝面前的伎倆,可知道歸知道,要她硬著心腸撂開手對皇帝不聞不問,她也一樣做不到。

明明已經下定了決心,皇帝也已經親口允諾,明年恩科前便離宮,這樣一份離奇緣分也就此無緣,可為什麼竟會日復一日地覺得,自己的前路比之前更加茫然了無頭緒?皇帝的心思清清楚楚,無論對己對她,都是早早了斷才好,可自己為什麼竟然還會答應呢?

顧沅掀開那張宣紙,滿紙圓熟整齊的《千字文》最後一句筆觸忽改,顯得十分觸目,就像許久前的某一次旁人對她提到皇帝時那樣,她的心思和手中的筆一起,亂了。

這一日皇帝依舊是午時方回清和殿傳午膳,進殿時臉上的疲色已經掩不住,又傳了一回熱手巾,強打精神坐到膳桌前,抬起眼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只道︰「撤了罷。」

魏逢春心里擔憂,使了兩回顏色,見顧沅依舊立在一旁不動,只得硬著頭皮上前賠笑︰「小爺好歹用點兒,就是不看別的,就看在這幾樣兒是顧小娘子親手端過來的——」

皇帝沒有半點食欲,疲累到了極處,連顧沅在旁也沒能發覺。她此時才注意到顧沅,略一驚訝便已了然是魏逢春的把戲,心里暗自苦笑一聲,隨意看向一樣清淡些的菜色︰「就這一樣。」

按規矩皇帝御膳時不必自己動手,想吃的菜色自有人挪到案前,以往都是魏逢春動手,這一次他朝顧沅連使了兩回眼色,見顧沅也依舊不動,只得又自己動手︰「小爺嘗嘗這一樣兒?」

果然是心不甘情不願來見自己,所以打算只做美人瓶一樣的擺設?皇帝心底更是苦澀,看著盤中菜只是皺眉,半晌才提起筷子,卻突然听到顧沅的聲音︰「陛下不必勉強。」

哪有這麼拆台砸人差使的?魏逢春心里氣急敗壞,抬起頭正要反駁,卻見顧沅已經伸手替皇帝取下了手里的筷子,自旁邊銅盤里拿起熱毛巾,替皇帝又擦了擦臉︰「陛下累極了,既然吃不下,不妨先歇過了再傳膳。如果陛下不嫌棄,臣再為陛下背一卷書,如何?」

她聲音溫和,眉目間滿是憐惜,皇帝只覺如墜夢中,明知夢醒後不過一場淒涼,此刻卻仍只願這一場美夢不再醒來,仰頭望著顧沅的臉看了一會兒,低聲道︰「好。」

司設早在廊下等候,不過一刻功夫,便將寢殿收拾妥當,皇帝解衣進了御帳,明明是疲累到了極處,可心里千頭萬緒,怎麼也睡不下去。顧沅的聲音適時地在帳外響起,皇帝安然的同時,自己又忍不住苦笑,倘若當真養成了習慣,不是更舍不得放她離開?

終究是累得狠了,不過盞茶功夫,一卷書未完,御帳內已經呼吸均勻。顧沅止住聲音,在明黃帳簾前停住腳步,猶豫了一會兒,伸手輕輕撩開了帳簾。里面是一層天青綢帳幕,再撩開來,皇帝安安穩穩閉目,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睡得正熟。

剛剛眼前眉目間掠過的驚喜眷戀再一次在心頭劃過,顧沅在心底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她剛剛本不該如此提議,皇帝本也不該再這樣答應,她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可事到臨頭,竟然是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出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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