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妃 41第40章

作者 ︰ 林錯

一干瑣細布置商量妥當,不知不覺就到了三更。御前人都篩子似地被過了一遍,幾個平日里有些嫌疑的太監宮女跟著李婉娘一塊兒被送進了慎刑司,只怕再沒有超升的一天。皇帝親自送太後回寧壽宮安置了,再回到清和殿,才踏上月台,便听見一牆之隔的夾道上傳來四更天的雲板聲。

這個時辰,住得離禁城遠些的京官已經起身準備上朝,皇帝幾年來早朝不輟,如今明明身體無礙,卻突然放了空,只怕第二日閣臣御史便要爭相進諫了。這樣每日起早貪晚一絲都錯不得的日子,幾位年長叔伯兄長卻都一樣虎視眈眈,皇帝心里不由得劃過一絲啼笑皆非,她也听說過有宗室暗地里嘲笑自己這個皇帝小氣,飲食份例還不如一個親王,難道早朝時那一瞬百官叩首的尊榮當真值得拼盡一切的奪取麼?

午門方向有火光閃動,自午門向北筆直沿展而去,是當值京衛在立桿子掛入值燈籠。禁城內除朝殿和各門外絕無燈火,是以群臣入朝全憑入值燈籠導引,再有小半個時辰,待兩溜桿子立到承天門內,大臣們便要入門站班。以往這個時候,皇帝也正起身忙碌,從不注意這些,如今站在月台上遠眺,反倒是一種別樣的忙里偷閑的滋味。

崔成秀小心翼翼上前,呵著腰將大氅抖開,要披在皇帝身上,皇帝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轉身進了殿。從前殿過了穿堂迎面便是一溜五間後殿,最左邊便是隆禧館,殿內已經滿是安息香氣,程四娘在窗下垂手侍立,見了皇帝趨前替她更衣,皇帝眼神瞟著低垂的帳簾,臉上不由自主地泛起紅暈︰「她——在里邊?」

「按老娘娘的吩咐,胡女史正按規矩在帳內候著,可要奴婢招呼她一聲?」

既然是同起居,同床共寢便避無可避。帳簾低垂,里面只能隱約看出個大概輪廓,皇帝深吸了口氣,令程四娘退下,自己撩簾進了帳內。兩層帳簾放下,帳內便自成一個封閉的小世界。顧沅只著中衣,端端正正跪在錦褥一角,朝皇帝俯身叩頭︰「奴婢失禮,唐突陛下了。」

扮戲總要扮全套,皇帝之前「不許稱奴婢」的特許被太後毫無余地地取消,這樣兩個字自顧沅口中說出,讓皇帝心底一疼,剛剛那一點綺思瞬間無影無蹤︰「該說這樣話的是朕。」

龍床寬闊,足容五六個人有余,皇帝看也不看顧沅,垂著眼楮自另一頭上了床,緊貼著牆躺下,閉著眼楮將錦被攏在身上,向著身後道,「你也歇下吧。」

身後一陣悉悉索索,皇帝面上鎮定,心里卻心慌意亂,候了片刻才覺出不對,朝身後瞟了一眼,登時坐起身來︰「你怎麼睡在踏板上?」

「奴婢這樣位分,不足與陛下同寢。」顧沅在踏板上鋪好氈毯,跪在氈毯上朝皇帝行禮,「按規矩該歇在這里值夜,陛下若是口渴或者——」

皇帝一口截斷她的話︰「剛剛在這上頭跪了那麼久,你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嗎?」眼見顧沅沒有挪動的意思,皇帝氣急攻心,月兌口而出,「你敢抗旨?給朕上來!」

皇帝素來溫文,待顧沅更是十分謹慎,從沒用過這樣口氣,顧沅怔了怔,還欲推辭,皇帝已經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氣急之下拼盡了全力,顧沅又不提防,身不由己地順著力道長身而起,栽倒在皇帝面前。

顧沅抬起眼楮,皇帝盤膝坐在自己身前,正蹙著眉瞪她,明明是尷尬到了極點的狀況,可顧沅看著皇帝稚氣未月兌的小臉上老氣橫秋的神色,竟莫名地覺出一絲好笑,撐著手臂起身朝皇帝跪下去︰「奴婢失儀了,只是奴婢倘若歇在這里,外人倘若問起來,奴婢該怎麼解釋?」

皇帝仿佛並不曾想過這樣的問題,怔了怔才道︰「就說,就說朕不慣旁人睡在踏板上。」

「倘若是這樣,陛下不是該令奴婢回圍房麼?」

皇帝眉蹙得更緊了些︰「朕怕黑,要人陪著睡,還不成麼?」

她語氣一板一眼,內里分明是賭氣的意思,顧沅訝然,皇帝已經重新倒頭躺下,朝顧沅又拋出一句︰「你是司寢,只听朕的旨意就是,哪里需要嗦——還不快歇著?」

無論是出自刻意還是無心,皇帝舉動這樣無忌,反而讓兩人之間少了不少尷尬。她在龍床另一邊躺下,見皇帝雖然規規矩矩面牆側臥,身體卻僵直筆挺,候了半刻,才低聲道︰「陛下不慣與人睡?」

背後的聲音低而柔婉,讓皇帝臉上更是發燒,身體也更僵了些︰「按宮里的規矩,你該稱朕‘小爺’。」

顧沅的聲音里摻了一絲好奇︰「奴婢冒昧,當年讀前人筆記,里面言道宮人稱公主皆用‘殿下’,與諸王同,更近些的,私底下按排行稱呼‘小娘子’,與民間規矩相同,為何陛下獨稱‘小爺’呢?」

皇帝想了想︰「外頭的說法,是朕按太祖皇帝的例子,在玉牒上改女為男,所以稱呼與其他人不同。」

「那內里的說法呢?」

「先帝替朕寄名養在泰山神君名下,當時神卜有言,要做男孩養才長得大,故此先帝特下旨令宮里人這麼稱呼。」皇帝翻了個身面向顧沅,眉宇里帶出一絲擔憂,「這件事只先帝身邊少數幾人知道,先帝只是為朕擔憂,並非妄信鬼神——」

歷代儒臣對皇帝參佛拜廟都極力反對,皇帝顯然在這上面被限制得厲害,擔心顧沅也是一樣的想法。顧沅朝皇帝點了點頭︰「奴婢知道。家母也曾為奴婢在佛前寄名,這本就是民間慣例,並非妄舉。」

「那,」這一次皇帝好奇起來,換了個姿勢,屈臂枕著頭,擺出一番枕邊長談的架勢,「那,你用的是什麼名字?」

「觀音奴。」顧沅微微一笑,「都說是越卑賤的小名日後越有福氣。只是祖父道顧家人不許用這樣的名字,故此只阿母和干娘私下里這樣稱呼了一陣,到奴婢三歲後就再也不用了。陛下呢?」

「朕初見面時不就告訴你了麼?」

顧沅想了想,恍然大悟︰「原來先帝竟然用的是數字?倒是別出心裁。」

「也不算是別出心裁。」皇帝揚眉一笑,「遂王也是一樣。她是重陽生辰,所以自稱阿九。」

當日的疑惑終于解開,顧沅微微苦笑︰「原來那一位果然是遂王殿下。」

皇帝聲音里多了幾分黯然︰「近支宗室里,也只有她照料朕讀書,與朕最是相熟。」

帳外的燭火長久沒人更換,滅了。正是天將亮未亮的時辰,帳內登時暗下來,原本坦坦蕩蕩的秉燭閑談,登時就添了幾分曖昧尷尬。兩人面對面僵持了一刻,皇帝驀地翻身坐起︰「朕去喚人來伺候。」

「怎麼該是小爺去?」顧沅起身挽起長發,撩開帳簾,皇帝卻又喚住她。

「小爺有什麼吩咐?」

「阿沅,」皇帝欲言又止,聲音里透出一絲遲疑,「朕的名字是元嘉。」

顧沅點了點頭,聲音平靜無波︰「奴婢知道御名。」

因為考試時須得避諱,天下的士子對幾代皇帝的名字都了如指掌,這本是人盡皆知的常識,自己怎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呢?皇帝一時尷尬無比,臉上火辣辣的,好在黑暗里沒人看見,只硬撐著朝顧沅一點頭︰「你去吧。」

侍寢時內外傳遞消息自有規矩,顧沅在殿門口按照程四娘的吩咐擊掌傳蠟燭,不多時便有當值宮女隔簾送了進來,她將殘燭仔細清理干淨,換了新燭,又遲疑了一會兒,才到了龍床前,里面傳出均勻的呼吸聲,皇帝一手支頭,倚在大迎枕上,已經睡熟了。

顧沅小心地將皇帝的手臂抽出擺好,看著皇帝安靜的睡臉,捂著胸口微微苦笑︰彼此通名本是同輩相交的尋常禮儀,可剛剛皇帝的語氣那樣認真,讓她心口也不知不覺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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