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這一趟差使辦得不錯。他手舞足蹈地將宴會情景向皇帝描述了一遍,听得出來,里頭對待各國使臣很有分寸,話說得好听,要緊地方太極也打得漂亮。皇帝十分滿意,覺得自己又發掘出一個人才,一面思量著日後給裕王的差使一面半玩笑半認真地道︰「小皇叔這一趟辛苦,要朕賞什麼東西,盡管開口吧!」
裕王酒意還沒散,臉上泛著紅暈喃喃道︰「那——臣向陛下討個人,行不行?」
皇帝訝然,把身邊太監宮女想了個遍,卻想不出能對上裕王胃口的︰「小皇叔想要什麼人?要是宮外頭的大家閨秀,要朕賜婚,還是要兩情相悅才行。」
「不是宮外頭的人。」裕王沖著皇帝一笑,「陛□邊不是有個叫胡阮娘的女史麼?敢跟端王兄對質的人,口齒伶俐大方,模樣也不壞。臣替她算了算,等過幾年陛下大婚時,她出宮年紀稍嫌大了些,家境又不甚好,只怕婚配上有些不如意。不如到時候就賞給臣做側妃,一是不埋沒她的才干,二是也不誤了她的終身,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坐在御案後審視著裕王,突然很想將案邊的青玉竹節鎮紙上砸在那張笑臉上,她手指反復摩挲著鎮紙上的竹節,聲音壓抑得幾近呆板︰「朕記得還是小皇叔推薦她做司寢的,朕再賞回給小皇叔,有些不妥吧?」
裕王仿佛此刻才想到這一點,也呆了呆︰「這個——臣當時只覺得她模樣舉止不錯,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了她。要不,就仿仁宗皇帝的老例,陛下給她家里一道旨意,臣等她出了宮,直接去他家里迎娶也就是了,如何?」
當年明宗為仁宗挑選的司寢女史實則是賜予養女參贊政務的心月復女官,只是不欲招人眼目才用了司寢的名義,故此待儲位之爭塵埃落定,仁宗被冊封為皇太女後,幾位司寢便都恢復了臣子身份,有在鸞儀司侍奉仁宗終生的,也有在宮外嫁人的,裕王知道顧沅身份,又見她替皇帝與端王對質,便想到了仁宗的例子。當年那位嫁人的女史只嫁了個小小的三等子爵,如今顧沅卻是要做堂堂親王的側妃,總不算是辱沒了這位皇帝心月復吧?
皇帝抿緊了唇。裕王不是個嘴嚴守得住秘密的人,她不能用顧沅家中有婚約這樣的理由搪塞應付,也沒法堂堂正正地宣告自己無意立皇夫只要顧沅一個,裕王越振振有詞,她心底怒火就越盛,寒著臉道︰「當年仁宗皇帝那幾位女史可沒人嫁了宗室,又是事出有因。如今阮娘在朕身邊近身侍奉這麼久,又轉而去小皇叔身邊,被外頭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看在眼里,只怕會傳出什麼不堪的閑話來。瓜田李下,君子避之,小皇叔這番心思,還是用在別處吧!」
「那起子宵小心黑嘴毒,就是沒有這些事,又能說出什麼好話來?」裕王素來不把人言放在眼里,此刻便不以為然,「等陛下立了皇夫,阮娘自然就清白了。臣一心給她一個好歸宿,也算是善事一件,還求陛下看在臣一片痴心的份上,恩準了吧!」
「阮娘」兩個字被裕王毫不避諱地說出口,皇帝腦海里轟的一聲,不假思索地將手里的鎮紙摔了出去。青玉砸在平整的金磚上,清脆的響了一聲四分五裂,碎玉濺在裕王袍角,把他嚇了一大跳,酒意也醒了大半,見殿內人都白著臉跪了下去,忙也跟著跪下,瞥了一眼皇帝,臉上只比往常蒼白了些,黑嗔嗔的眼楮里沒有半點情緒,這樣沒有半點怒色的表情,反而像暴風雨前的平靜一樣,讓人畏懼。
「朕知道小皇叔不畏人言,卻沒想到灑月兌到這等地步,連叔佷倫常都不顧了。」皇帝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有點不尋常,「小皇叔一心要阮娘到身邊侍奉,到底是為了什麼緣故?」她站起身審視裕王,「善事一件,痴心一片?還是小皇叔覺得,朕身邊的人到小皇叔身邊,小皇叔對朕的起居喜好了如指掌,便能更好的忠心輔政了?」她說著目光落在跪在殿角的崔成秀身上,「崔成秀,你是朕身邊的老人,朕送你去給小皇叔做總管,你可願意?」
崔成秀早在裕王開口的時候就知道皇帝必定大怒,悄悄不著痕跡地退到殿角,卻不想仍然受了池魚之殃,心里把裕王怨到了十分,只是下死了力氣拼命叩頭︰「小爺明鑒,奴婢愚笨,因著小爺仁厚,才能在御前混一碗飯吃,去裕王殿下那里,只怕伺候不好,奴婢被責罰不要緊,就怕丟了小爺的臉,奴婢萬死也不能抵過呀!」
皇帝點了點頭︰「朕不過問問你的意思。」她轉過臉審視裕王,唇邊一抹冷笑,「小皇叔,朕身邊的人愚笨,只怕侍奉小皇叔不周全,這樣的人,小皇叔也要麼?」
裕王背後冷颼颼地發寒,酒是徹底的醒了。皇帝話里的意思明白無比,一定要皇帝親近的人在身邊,難道是有什麼不臣之心?聯想到至今閉門在家思過的端王,裕王覺得自己這副宗正也岌岌可危起來,心里頭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早了些,出了端王這一檔子事,皇帝正是對宗親們有戒心的時候,自己只想著捷足先登莫讓花落別家,怎麼就忘了避一避嫌呢?
好在他臉皮厚,心思靈活,,立時便改了口風請罪,花團錦簇地一大篇下來,見皇帝不置可否,卻也不再發作,便見好就收地請辭退了出去。
皇帝背著手在殿里反復踱步,半晌才向崔成秀道︰「這一路上,阿沅可曾遇到過裕王?」
「沒有!」崔成秀直著嗓子嚷了一聲,幾乎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忙又叩頭低聲回稟,「小爺明鑒,這一路上顧女史和秋典設形影不離,奴婢徒弟崔三順白日里也照拂著,裕王殿下又是在隊伍前頭,實在沒見過面。」
「那他是什麼時候對阿沅生出了這種心思?」皇帝蹙著眉,「難道就是端王那次?」她不願再想下去,陰著臉看了崔成秀一眼,「以後裕王來行宮,一舉一動都給朕把他看死了!如有什麼風吹草動,便立時來稟朕。若有其他人向阿沅討好獻媚,也一樣稟朕,明白了?」
「奴婢明白。」崔成秀叩了頭退出殿去,面上驚怕,心里卻是一片安定。皇帝這是鐵了心要把顧沅留在宮里了,一副儼然不許人沾染半分的架勢,就憑著皇帝這股心氣,那顧沅日後的前程不是已經清清楚楚了麼?
皇帝雷霆大怒地發作了一場,御前人便都加倍小心。趁著皇帝沐浴的功夫,崔成秀遮遮掩掩地將來龍去脈告訴冬蓴秋容兩人,秋容听了之後只為顧沅擔心︰「要不,今兒我值夜,讓阮娘先躲一躲,等小爺氣消了再說?」
「什麼鬼主意?」崔成秀瞪了她一眼,朝值房揚了揚下巴,「我沒敢告訴顧女史,就是怕她不肯近小爺的身。小爺本就惱了,顧女史再不見人,不是更惱?」
「真是無妄之災,阮娘不是招蜂引蝶的人,怎麼就惹上了裕王?這是說不清的事兒,要是小爺發作起來——」
「實話說,我是頭一回見小爺這麼盛怒,也實在模不準。」崔成秀心有余悸地嘆了一聲,「按說小爺這麼上心,不一定會為難顧女史。只是顧女史脾氣也太硬,要是小爺說了什麼,她又不和軟些,就不好說了。還煩請兩位稍微提點些,平常無礙,這時候惹翻了小爺,也是自己遭罪不是?」
冬蓴點了點頭,回身進了值房,卻並不隱瞞,將崔成秀的話說了,又道︰「小爺盛怒,後頭如何咱們心里都沒底。你只自己斟酌,若是不願意去,今晚上便是我值夜。左右這張老臉也有十幾年的苦勞,小爺總不會發作我的。」
「怎麼能讓姑姑受累?」顧沅搖了搖頭,「小爺是明理的人,我與裕王殿下清清白白,她自然不會為難我。」
「也罷,見了面總比不見面強些。」冬蓴道,「你既然有底氣,便只管去。我們都在外頭值夜,有什麼不妥,也能照應。」
皇帝果然並不發作,陰著臉將顧沅奉上的安神湯一飲而盡,坐在龍床上若有所思,直到顧沅放下床帳才悶悶開口︰「你听說裕王的事了?」
「是。」顧沅道,「奴婢與他並無瓜葛。」
「朕知道。」皇帝心思卻突然轉到其他人身上,她猶豫了一陣,終于試探著開口,「裕王不知進退,朕看他的差使也得旁人一同參贊著才行——你覺得恭王世子如何?」
「恭王世子?」顧沅蹙了蹙眉,「世子殿下才學過人,在雲州那樣的地方,還如此博聞多識,實在不易。」
皇帝滿心是顧沅與恭王世子相談甚歡的那一幕,只把顧沅的提點當成了貨真價實的稱贊,她抿了抿嘴角,垂下眼楮,目光終于陰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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