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藥天香 第 17 章

作者 ︰

幼兒因了不治,死于風寒壞癥這樣事,這個世代雖然算不上什麼重大醫療事故,但此次病患者是大長公主愛女,真若有個三長兩短,太醫院眾御醫臉面過不去不說,事後多少必定也是要受些牽累。尤其是王元,此刻他,根本就不相信這個少年會有什麼高明醫術能扭轉局面讓小郡主起死回生。他正愁要面臨責罰,先前這才死死抓住金藥堂紫雪丹不放。心中本就犯虛,此刻見這名叫董秀少年主動承攬事情,一方面,覺得顏面被掃,暗中不忿。但另一方面,其實也是松了口氣——有人這樣橫插一腳,對他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一旦小郡主死了,金藥堂罪名不過坐實了一步而已。

此時已過凌晨了。場七八個御醫,既然能成太醫院里佼佼者,年紀普遍都不小了。自從小郡主出現壞癥以來,幾乎是連軸轉地守這里,早熬得兩眼通紅,幾個平日體質弱些,此刻連腳都有些站不穩了。只是大長公主不開口,眾人便不敢離去,死命撐著而已。此刻見這少年處置完畢後,主動開口要求留下監護,他們自然是不好離去。蕭瑯看了眼御醫們,見個個都形容憔悴,林奇也是疲乏不堪樣子,便開口道︰「諸位大人辛苦了。永平既服了藥,也不必你們這麼多人齊齊旁守著。暫且去歇一覺也可。」

大長公主有些不樂意,只見他開口了,也不好反駁,默不作聲而已。林奇抹了把臉,道︰「多謝殿□恤。」轉頭對剩下人道,「諸位可去太醫院暫時歇一歇,我留下。」

「我也留下!」王元接口道。

他兩個,一個是院使,一個是院判,既自己開口留下了,余下人對望一眼,抱拳作揖後,便紛紛離去。蕭瑯側守至丑時初,等第二次灌喂小郡主藥汁後,見並無惡化之態,這才出宮回了王府。

繡春一夜沒合眼,一直守小郡主身側,不時察探呼吸脈搏。她偶有藥汁外溢,但不是很嚴重,處置過後,再用溫水一遍遍替她擦拭四肢散溫。熬到天亮時,發覺小郡主人雖還昏沉不醒,但身體抽搐減少,呼吸稍稍平穩,脈數也降了下來,一時所有疲乏都不翼而飛。知道應該有所轉機了。

林奇昨夜之所以不願離去,一是生怕小郡主出事,二也是存了探究繡春用藥效果心思。先前一直側與繡春一道觀察。到天亮時,畢竟是年紀大了,實熬不住,坐椅上打了個盹,片刻後驚醒,見那個少年還守床邊,便過去再次查看。一時又驚又喜,忍不住咦了一聲,急忙喚醒邊上正靠椅背上睡得東倒西歪王元,道︰「小郡主有所好轉了!」

王元睜開還布滿紅血絲浮腫雙目,一陣茫然。等反應過來後,猛地跳了起來,沖到榻前為小郡主看舌探脈,見病情果然穩定了些,一時呆住,怔怔不動。此時趴榻側小睡大長公主也醒了過來,等知道自己女兒病情有所好轉,是歡喜不已,對著繡春連連道︰「你今日還不能走!我女兒什麼時候好,你什麼時候才能走!」

不用她說,繡春自己也是不會走。再次仔細查看小郡主病情,辯證無誤後,稍微調整了下方子和劑量,這個白天便繼續留此處觀察。沒多久,太醫院余下眾御醫也紛紛過來,知道了這消息,紛紛低聲議論開來。到了中午,針療過後,已經昏睡數晝夜小郡主終于第一次蘇醒過來,對著大長公主叫了聲微弱「母親」後,又閉眼睡了過去。大長公主又是歡喜,又是擔憂,追著繡春問病情。

繡春知道小郡主這是因了體虛無力才又睡去,並不十分擔心。寬慰了她幾句。太醫們也都經驗豐富,知道小郡主應是熬過這一生死關了,紛紛松了口氣,氣氛一下便松弛了不少。

林奇此刻心中已經裝了無數疑問。見小郡主病情既穩定了,這個董秀除了眼眶微微泛青之外,精神瞧著還好,再也忍不住,將她叫到了外殿,開口便問道︰「董秀,你昨日說風溫不屬傷寒,何解?王院判所言並無謬誤。不止《素問》《難經》,須知就連仲師所著之《傷寒論》中,亦將溫病歸入傷寒。」

仲師便是張仲景。後世醫家出于敬仰,提及他時,往往尊為仲師。

繡春昨夜一夜沒睡,原本該十分疲倦了。但此刻,或許是因為小郡主病情有所好轉緣故,此刻十分興奮,絲毫沒有睡意。見林奇發問,剩余御醫們也紛紛跟隨而至,七八雙目光齊齊投向自己,心知這是個極好機會。站這里醫生們,堪稱這個世代地位高杏林精英。倘若他們能夠接受這種理念,往後無論是對普及溫病概念還是病患者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福音——她自然不是救世者,但自己力所能及情況下傳播先進醫學概念,這本就是醫者天生使命與職責。

繡春便道︰「仲師《傷寒論》,發揮闡明了軒轅黃帝和岐伯等人《黃帝內經》中對話深奧含義,如同日星河岳,光照千秋,任憑後世百代醫家鑽研,而其中義蘊也仍未能探究窮。但是此書是專為傷寒而寫,並未普遍涉及六婬邪氣具體致病情況。後世醫家,倘若不加鑽研,只簡單沿襲,將書中治療傷寒法子用于變化不定病情,必定格格不入。這便罷了,之後流傳極廣《傷寒六書》,是擅自改變了仲師治療原則和方法。後世學醫之人,本就苦于仲師著作艱澀奧妙,紛紛尊奉這簡明易學《傷寒六書》,師徒世代相授,流傳至今,禍害無窮。甚至可以說,真正死于疾病患者,不過十之一二,而死于誤診,卻佔十之七八……」

「信口之言!」一個臉圓圓太醫忍不住開口打斷,「少年人,你雖暫時止住了小郡主壞癥,只這其中,咱們先前所下藥力便不說,運氣恐怕也佔了大半。你怎好一棍子將這些典籍都打死?」

繡春望去,見不止他,邊上數人也都是這般不以為然神態。點了下頭,道︰「我知道你們都難以接受。但溫病確實與傷寒是兩回事。除了表現癥狀上舌相脈數有差別外,病因機理也完全不同。傷寒是風寒病邪,而溫病是風熱病邪。傷寒從體膚侵入,溫病從口鼻侵入。入人體後,傷寒侵犯足太陽膀胱經,溫病侵犯手太陰肺經。小郡主得是風溫,初期被王太醫施以辛溫解表之劑,這才耗傷陰液,致使熱陷心包。倘若一開始辯證得當,以辛涼解表之法,一兩劑便可以見效,斷不至于壞癥到這樣地步。」

王元不服氣地道︰「你有何憑據來證你之言?我行醫數十年,遭遇許多與小郡主類似癥狀風寒病人,以慣常之法,不知治好了多少,這你又如何解釋?」

繡春看他一眼︰「想必同時也治死了不知多少人吧?」

王元一滯,說不出話了。

「王大人,我從頭到尾,並沒有指責你不對。從古至今,溫病與傷寒便被混治。你辯證有誤,這不怪你,因你不知道應當分而治之。且金藥堂也確實有責任。我听說你是第三天給小郡主服用紫雪丹。倘若紫雪丹沒出問題,說不定小郡主也不會壞癥到這樣地步。」她想了下,又道,「你不是問憑據嗎?憑據就仲師《傷寒論》中,只是千百年來,醫生們都選擇視而不見而已。」

眾人一怔。林奇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道︰「願聞其詳。」

繡春轉向他。

「仲師《傷寒論》太陽溫病條文里中,分明指出過,溫病不可誤汗。實際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不可辛溫發汗,而當用清法。只是後人不加鑽研,不予變通,這才致使今日之誤。」

余下太醫尚議論紛紛之時,林奇卻是陷入了沉思。

此刻面前這個年輕人這一番話,雖有些驚世駭俗,但細細想來,卻頗觸動他心思。他行醫半生,遭遇過無數傷寒病例。對于某些因了初期救治不力導致過汗亡陽病人,他試著用姜、附、木、芍救逆,往往有效。而某些病例不但無效,反而導致病人痙厥昏譫,比比皆是。經過長期模索,他摒棄原先經方,逐漸試用生地、麥冬、鮮石斛、沙參、羚羊等,反而獲得良好效果。此次小郡主病危,他並非主治。到了後期敗壞之時才被召去會診。他太醫院里雖是院使,但此病患既由王元主治,出于業內默認行規,他也不好取代對方位子。雖後也照自己經驗方給小郡主下藥試過,但終究因了壞癥已到了極其嚴重地步,收效甚微。

對于自己經驗方,他曾細想過,漸漸也產生了模模糊糊某種想法,但始終難以明白解析。此刻仔細分辨這少年方才關于溫病與傷寒一番解析,竟似有眼前一亮豁然開朗之感,一時不禁陷入了沉思。

繡春見林奇低頭不語,目光定怔,不知道他想什麼,剩下人則議論紛紛,都是不以為然之色。知道心急不來。她那個時空,溫病學從萌芽到後形成被廣泛承認完整理論體系與診治方法,經歷了漫長數千年時間。這次自己主要目還是治好小郡主,為金藥堂贏得月兌罪機會。當下微微一笑,轉身要回去時,一怔。看見蕭瑯不知何時竟過來了,正立門邊,似乎凝神听自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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