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茹的院子里種著株桂花樹,心念念的等著八月蔓開時采些來釀桂花蜜,或還能收些入羹入湯,因而期盼得緊。♀
等到轉了月,袁家閉門謝客,一家子人看袁亦儒的眼神都不太一樣了,袁亦儒索性連院門都出得少,林書茹便也陪著落了個自在。
等桂花燦燦的時候,袁亦儒就該去赴秋闈了,臨出門時還折了回來,交待林書茹不可親力親為的攀上攀下,又重重囑托了長樂在旁看著,這才放心的走了。
長樂道︰「女乃女乃,您看,這是少爺不放心您吶。」用非常不高的水準,想要努力將袁亦儒對林書茹的各種因為不信任引出的忐忑情緒沖淡。
林書茹哼了一聲,返過身來,卻是滿面的笑。
不需長樂叨告,她也知道袁亦儒冷面叮囑上下,不過是一番拳拳的關切之意。
該怎麼說,這人果然是頂了解他。若他不交待,林書茹的確是想要自己攀上這架梯子。
芳草自告奮勇上了去,采下的東西卻是好壞參半的,只好讓碧婷上了。
等封了兩壇子蜜,又揀了一簸桂花來晾,日頭就下來了。
秋闈分三場,每場三晝夜。
自嫁到袁家,這還是頭一次孤枕而眠。
林書茹睡睡醒醒,輾轉反側,也不知袁亦儒這三日在那里頭過的是個什麼樣子。記得從前曾在博物館中見到過還原明代考場的照片,一人一間狹窄難動彈的屋子,屈著膝蓋,連伸直些都不能,如此三日兩夜,真是要說多苦就有多苦。
袁亦儒不在家,林書茹自然就沒了隨侍院內的理由,除了晨昏定省外,就沒得推月兌的多了許多時間。
同那大嫂說個話,常得些擠兌,林書茹退避三舍,架不住她咄咄逼人,新嫁進來又不好拋了顧忌起了勢氣,林書茹只好一吞再吞。
這家里頭上下都覺著她佔了袁家同王老將軍那點子因緣進的門,沒個特別的好臉色,數起來袁珂柔還算是好相處的多。
府里的僕婦們因此生了怠慢之心,芳草幾次忍不得想要說上幾句,都被碧婷按了下去。碧婷說︰「女乃女乃昨個兒教了我個字,如今我便轉交了你了。這字叫‘忍’,心字上頭一面刃,刮得處處生疼。」
芳草听了大惑,問︰「既然疼為何不明著說?」
碧婷道︰「女乃女乃說,還不到時候呢。」
林書茹進這家門,人人覺得伴了王小姐的姻緣,多少有些名不正。在家里頭沒個根基,當然得靠家里頭誰來撐撐。一是想到袁亦儒,可除了袁珂柔和三女乃女乃宋氏外,多數的言語刻薄來自于袁亦儒的長嫂王氏,又夾著個王夫人在那里,若是袁亦儒真要替她出頭,不僅得了個離間母子的說嘴,更有許多事情都難能說清。
所以,林書茹在等的是林家最長的那位林老太爺。雖不多喜歡自己,但卻是更為不喜王氏。他的態度和反應,比這宅子里的任何人都顯得關鍵和緊要。
往日里因是家中大小事情明著仍是王夫人搭理,老太爺也不好在如何說叨。如今如此不留情面的壓著弟媳,惹得家里頭的僕婦們都生出了輕怠之心來,傳到老太爺耳朵里,自然是不舒服。
林書茹恭順謙柔,老太爺仔細盯著瞧,只見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讓,沒見著大錯,心就愈更偏了一二。
等到袁亦儒三場考畢回了家中,老太爺就發了話︰年節要到了,去年幫著王夫人打理上下的王氏,因著年節忙碌轉年就是場大病,補了一整年的身子骨被這場病又被掏得虛空。老太爺的意思是說,讓王夫人轉了大半給宋氏,或還看有些什麼能讓林書茹搭把手。
老太爺提及林書茹的時候,說得仍是不留情面,道是世面或是見得少,如今怎麼著也是家里頭的孫媳婦之一,多少也該教導些,又不是庶子女的媳婦,未免惹了別人的笑。♀
林書茹听著人輾轉間學給她听,不其然笑了起來。
一個忍字決,用了宅子里頭原本的矛盾,將自己的窘境化了去,林書茹明面上沒沾著什麼光,卻因老太爺的過問而不敢有人輕慢了。
等秋闈下了榜,袁亦儒解元之名備考春闈,一時間來了許多人上門賀喜,老太爺和袁老爺一一的應付,真正的主角袁亦儒卻是很少出面的。
原因很簡單,春闈那場更是重要。若是領個一甲頭名的狀元回來,才能算是真真正正的光耀了門楣。
于是乎這個年末,袁家比之京都里其他的大族來,就要顯得低調許多。
沒了應酬,自然就空出了許多時光來。
原先,林書茹在袁亦儒的書房內加了張桌。兩人常相對著,免不得出聲一二。但凡有人出言,便少不得一番插科打諢,若是那當時相聊起來,便有要說起些那段彼此缺席了十幾年的時光中的一些個趣事。
時常說得興起了,許多時光便因此耽擱。
府里人原本並不看好這二人。林書茹嫁來前,多半是冷眼瞧笑話的。
其實滿京城人的態度也大多如此。前有王家小姐的錚錚佐證,後有孫家小姐的險險歸去,林書茹的性命堪憂,幾乎是人人掛在嘴邊的談資。後來听著說林家這三小姐活蹦亂跳了許多個月,不僅沒見著有什麼傷筋動骨的意外,更是連小病小痛也沒什麼,這一番冷眼旁觀就歇停了一半下來。
繼而不知何人扒了陳年的事情,道是林家這三小姐早年就有番奇遇在。原是當年在荊州出生時,就有個無名的道士留了句話,說是六七歲時有道坎,生死一線,若是過了,便有逆了命勢般的富貴。
這話原也不知是從何處來的,傳到後頭神乎其神,就變成了一個道士踏五彩祥雲而來,道是林家三小姐幼年時會有場血光之災。若是能邁過這道坎,便是尋常的命數相克,也不頂用了。
林家的二女乃女乃沈氏卻說︰「這些話究竟是誰給傳出來的?什麼道士,什麼命數,我都還是第一次听過。」
林書茹抬頭窺了林二爺一眼,見他目中有些窘色一閃而過,也就明白了些。
因為這些神乎其神的傳言,倒是讓瞧笑話的人越更少了。一個命定克人,一個無懼人所克,是不是天生一對不好說,互相消化免了貽害他人卻是正題了。
如今在旁瞧著,倒是看出了冷頭冷面的袁二少還是有少年般的意氣在的。
這院房因為林書茹的到來寬松了氣氛,也讓向來拔足了神經謹慎不已的茗煙半松了口氣來。
可到底是袁亦儒的備考重要,在林書茹湊在袁亦儒書房里頭的大半個月中,林書茹自己估模著袁亦儒都沒多溫過幾頁紙,不待人家發話給她,就囑著南柒將那添的張桌子撤了出來。
到底是被人叨擾了許多日子,這突然間撤散了,袁亦儒總覺著書房空落得厲害,卻又清楚此時備考才是重中之重,便捏緊了拳頭,在心中自叮嚀著自己,調了三兩日,總算是將心靜了下來。
等有日聚精于字里行間許久後,突然間察覺出外頭日光朗朗,抬目遠望間,看見窗欞上覆了層薄雪,這才知曉晚來了初雪此刻落下了。
袁亦儒合了手上的書,緩步走了出去。轉了幾道廊,背手遠遠的望,就見林書茹領著碧婷、芳草在收院里臘梅上落的雪。
此時漫天的飛雪已停,不過落了二三厘米,看這天色,該是緊接著會有一場更大的雪等候著。
茗煙自小被分撥來服侍袁亦儒,未曾協著做過這樣附庸風雅的事,被芳草指點著,顯得很是笨拙。
其實芳草自己也不是很懂,也是按著林書茹的說法在做。話說來,也不怪她理解得不深刻,因為林書茹也不是很清楚最好的取初雪雪水的方法是什麼。
袁亦儒遠遠看著鼻尖被凍得紅紅的林書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終氣笑了,面上盡是無奈。
他的書房里,有本《茶茗》,里頭寫著各種風雅的煮茶之法,而最為推崇的,便是這取梅上初雪。那時小兩口就于此爭辯了陣子,林書茹說是書中所記未免神乎其神了些,她是不信的。袁亦儒卻道,如是書中所記,該是有些出處。
相較不下,林書茹就說了,等得這一年的初雪,她就也學著去取,看看能不能有人品出這樣附庸風雅取來的同山澗泉水有如何的不同。
兩人于是立了個賭。
林書茹問︰「若是你輸,該輸些什麼給我?」
袁亦儒想想,反問她︰「你想要我輸什麼?」
林書茹默了半晌,說︰「要不,百兩銀子吧。」
袁亦儒皺皺眉頭︰「家里缺你什麼了?你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林書茹又想了想,突而半開玩笑道︰「若你輸了,日後再不得納妾,怎麼樣?」話說得俏皮狡黠,臨到最後,目色卻還是鄭重了。
袁亦儒沒料到她會這麼問,怔愣了半刻,突又听到她說︰「開玩笑的。」便知這話才是真的。
林書茹轉而說︰「還是百兩吧,實用些。」說完,目光爍爍的瞧著他,仿佛前兩句話就真的只是玩笑,一揭而過。
最終定了賭籌,若是袁亦儒輸,便是百兩銀錢,若是林書茹輸,袁亦儒就要她那支做了書簽的扁身綠檀鳳釵。
林書茹不覺奇怪,他為什麼要這釵,袁亦儒卻是淡笑不語。
冬夜深沉,枕邊人已入了眠。
袁亦儒對燈捧書,回頭看她,見她面上拂亂了幾簇發,便輕手撥了開去。
那釵,該要物歸原主。
那被林書茹揭過的貌似玩笑實則認真的話,是不能答應的。
袁亦儒吹了燈,攬了枕邊人入懷,在她耳邊輕聲喃喃了句︰「因你一定會輸。」
也不知這人沉在夢里頭,究竟有無听到只言片語。
他想說的是,因他知道林書茹一定會輸,所以才不會挑那樣的賭籌來同她相爭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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