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孤兒 遠大前程 第74章 費金在人間的最後一晚(1)

作者 ︰ (英)狄更斯

法庭上,到處密密麻麻站的全是人。好奇而又急切的目光從每一寸空間射出。從被告席前邊的橫欄,到旁听席最靠邊的狹小角落,所有的目光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費金。他身前身後,上上下下,左邊右邊,仿佛天地之間布滿閃閃發光的眼楮,將他整個包圍起來。

在這一片有生命的亮光照射下,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搭在面前的木板上,另一只手罩著耳朵,腦袋朝前伸出,為了把主審法官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主審法官正在向陪審團陳述對他的指控。他偶爾將眼光突然轉向陪審團,看看他們對一些有利于自己的證據有什麼反應。听到主審法官用清厲的聲音說著對自己不利的那些事實,他又轉身朝向自己的訴訟代理人,默默地祈求他不管怎麼樣也要替自己多辯護幾句。除了這些焦急的表示之外,他的手腳不敢動。開庭到現在,他幾乎一下都沒動。現在法官說完話了,他卻還是保持先前那種全神貫注緊張的樣子,目不轉楮地盯著主審法官,似乎還在听。

他被法庭上一陣輕微的喧鬧拉了回來。他掉過頭看見陪審團湊到一塊兒,正在商量他們的裁決。當他的目光不知不覺中落到旁听席上的時候,他知道,人們正爭先恐後地站起來為了看清他的相貌,有的匆匆戴上眼鏡,有的在和旁邊的人竊竊私語,明擺著一副厭惡的臉色。有幾個人似乎沒注意他,只是一直望著陪審團,特別不耐煩,納悶他們怎麼這樣拖拖拉拉的。但是,沒有哪一張面孔帶有一絲一毫對他的同情——甚至包括在場的許多女人也沒有——他看到的只有一個對他繩之以法的共同心願。

就在他看著旁听席上人們表情發呆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樣的下場,法庭里又重新出現了一片寂靜,他不知道怎麼突然就安靜下來了。費金轉過頭,他看見陪審員們都朝主審法官走過去,什麼話都沒有說。

費金知道,陪審員們是在請求準予退庭。

費金眼巴巴地看著陪審員們出去了,他想觀察一下陪審員們的表情,好知道誰是偏向他這一邊的,但是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看守踫了踫他的胳膊,示意他走到被告席的盡頭去,費金慢騰騰地走到被告席,他無精打采的樣子,坐到一把椅子上。要不是看守指了指那把椅子,仿佛他就不可能看見。

有個年輕的小伙子在一個筆記本上畫他的肖像。費金特別想知道他畫得像不像,就一直看著那個小伙子,就像一位閑得沒事干的觀眾一樣,他不知道這時他能干些什麼。突然,那個小伙子的鉛筆尖折了,他開始用小刀重新削鉛筆。

當他用一樣的眼神望向法官時,他又開始胡思亂想,法官穿的是什麼,多少錢買的,是怎麼穿上去的。還有一位胖胖的老先生在審判席上,大概半個小時以前出去了,這會兒才剛回來。他只想知道那人剛才是不是吃晚飯去了,吃的什麼,在哪兒吃的。他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一連串的想法,直到有某一個新的物體出現在他的眼簾,就又順著另一條思路胡思亂想起來。

他這段時間里,他的心一刻也沒有擺月兌那種沉重的壓抑感,他知道墳墓的大嘴已經張向他了,這種感覺一直抓住他不放,但是他又感覺有一些模糊、籠統,他不敢想這件事情,他似乎還抱有一絲希望。

就這樣,當他因想到即將死去而渾身火辣辣的時候,他開始哆哆嗦嗦,他開始數面前有幾根尖頭朝上的鐵欄桿,想著其中一根的尖頭是怎麼折斷的,他們是要修好它呢,還是讓它就這麼著。接著,他想起了絞刑架和斷頭台的種種可怕之處——想著想著又停下來,仔仔細細地觀察一個男人往地板上潑水降溫——隨後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陪審團回來了,從費金的旁邊走過去。他們的臉上什麼表情也看不出來,一張張臉像是石雕一樣。接下來就是一片寂靜,听不到一點聲音,就連呼吸聲也听不見。忽然,響亮清脆的聲音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被告罪名成立!」

一陣可怕的吼聲響遍了這所大樓,吼聲接二連三,幾乎把費金的耳膜震破。一會兒,是一片喧鬧的叫罵聲,憤怒的謾罵聲猶如雷鳴一般,響聲一聲勝過一聲。法庭外面的民眾得知了費金將于星期一處決的消息,也發出了一片歡呼聲。

喧鬧聲漸漸地平息了下來,突然旁听席上有人喊︰「你對于宣判死刑有什麼要說的沒有?」費金好像沒听見似的,又擺出了那副凝神諦听的姿勢,專注地看著問話的人提出這個問題。提問的人重復了兩遍問題,他貌似才反應過來,斷斷續續地嘟囔著︰「我已經上了年紀,只是一個老頭……一個老頭……」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干脆沒有聲音了。

這時,法官帶上了帽子,費金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知道法官帶上帽子意味著馬上就要宣判罪行了。突然,旁听席上有個女人看見這樣肅靜的情景,不禁大叫一聲,費金慌忙地抬起頭,好像有點氣憤,打擾了法官宣判的時間,然後他又伸長了脖子,專心地听法官的宣判結果。

法官的講話莊重嚴肅又扣人心弦,判決听上去令人汗毛豎起。他站在那里紋絲不動,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像。看守將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臂上,吩咐他退席,這時,他那張憔悴枯槁的面孔仍舊朝前伸著,下顎垂了下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邊。他昏昏沉沉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沒掙扎。

他被押送到法庭下邊一間石板房間,還有幾名犯人正在那里等候提審,另外幾個犯人圍在柵欄前跟親友談話,柵欄外邊就是院子了。沒有人和他說話。因為他的經過,犯人紛紛後退,以便那班擠在柵欄前邊的人能夠更清楚地看清他。大家用各種各樣不堪入耳的謾罵、尖叫和噓聲轟他。他很想揮起拳頭給他們一擊。然而,幾名帶路的看守催著他走開了。他們在穿過一段燈光昏暗的甬道之後,到了監獄里邊。

在監獄,看守在他身上搜查了一遍,他身上沒有能夠自殺的工具,他不能在處決日期前自行了斷。這一道程序完成之後,他被領進一間關押死刑犯的牢房,獨自一人留在那兒。

他在牢門對面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這個東西既能當做椅子又能當做板床。他睜著一雙充滿血絲的眼楮,直勾勾地看著地面,他試著整理一下頭緒。

不一會兒,盡管當時他似乎連一句話也沒听清,但他回憶起了法官說的那一席話里的幾個斷斷續續的片段。這些只言片語漸漸散落到各自的位置上,慢慢地說出了更多的東西,沒一會兒他便全都明白了,就和正在宣判一樣。判處絞刑,就地正法——這就是結局。

天黑了,他開始回憶所有那些死在絞刑架上的熟人,其中有些人正是死在他的手上。他們陸陸續續地出現,他幾乎數不過來。他曾親眼目睹有些人死去——還取笑過他們,因為他們死的時候還在為自己念禱告。想起來那塊踏板 嗒一聲掉落下來,人頃刻之間就從身強體壯的漢子變成了在半空中晃蕩的衣架。

四周一片漆黑,人們為什麼不點個蠟燭呢?這間牢房已經建成多年,肯定有許多人的最後時光是在這兒打發的。待在此地,像是坐在一個遍布死尸的墓穴里——套在頭上的帽子、絞索,捆綁起來的胳臂,他所熟悉的面孔,哪怕蒙著那個可怕的罩子,他也能認出來——點個蠟燭,點個蠟燭。此刻,他的內心充滿了恐懼。

結實的牢門和四壁被他雙手捶打著,直到砸得皮開肉綻。忽然,有兩個人走進來,一個手里舉著的蠟燭插進固定在牆上的鐵燭台里,另一個人拖進來一床褥子,準備在這里過夜。再也不是自己一個犯人了。

漆黑、淒涼、死寂的夜晚降臨了。一般其他的守夜人听見教堂的鐘聲報時都很高興,因為鐘聲預告的是生命與來日。對他來說,鐘聲帶來的卻是絕望。鐵鐘轟鳴,每一下都送來那個低沉、空洞的聲音——死亡。清晨的喧鬧與繁忙居然鑽進了牢房,這對他什麼好處都沒有。這不過是另一種警告之中又添上了嘲弄的喪鐘。

白天過去了——白天?這叫什麼白天︰剛一到來就匆匆離去——黑夜重又降臨。夜是那樣漫長,又是那樣短促。漫長是因為它那死一般的寂靜,短促是因為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飛逝而去。一時間,他狂暴不已,罵罵咧咧,一時間哭哭嚷嚷,揪扯頭發。與他同一教派的幾位長老曾來到他的身邊做禱告,叫他用咒罵轟了出去。他們又一次走進來,打算奉獻一番善舉,他干脆把眾人打跑了。

「禮拜六了,已經禮拜六了看著夜色濃黑的翅膀溫柔地覆蓋著大地。一切都靜悄悄的,清幽的目光下,閃閃的星光顯得是那樣的耀眼。他在心里自顧自地念叨。是的,他只能再活一夜了。

這可怕的最後一夜,一種意識到自己已經瀕臨絕境的幻滅感向他那晦暗的靈魂全力襲來。他倒也不是抱有什麼明確的或者說很大的希望,以為自己能夠得到寬恕,而是他認為死亡近在眼前的可能性仍然很模糊,根本無法細想下去。他同那兩個輪流看守他的男子很少談話,兩人也沒打算引起他的注意。他醒著坐在那里,卻又在做夢。他時時驚跳而起,嘴里喘著大氣,渾身皮膚滾燙,慌亂地跑來跑去,恐懼與憤怒驟然發作,連那兩名看守——他們對這類場面早已屢見不鮮——也膽戰心驚地躲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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