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在歹心邪念的折磨下,他變得十分可怕,他冷笑著,兩只如虎一般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看守,那死神般猙獰的眼神令人不由自主地打冷戰。看守嚇得不敢單獨和他面對面坐在那里,只得兩個人一塊兒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又陷入了回憶。他蜷縮在石床上,回想著往事。被捕那天,他被人群中飛來的什麼東西打傷,腦袋上還扎著一塊亞麻布。紅頭發披散在毫無血色的臉上,胡須給扯掉了不少,這時成了一綹一綹的。雙眼放射出可怕的光澤。好久沒有洗澡,皮膚被體內的高燒烤得起了折皺。八點——九點——十點。這不是嚇唬他的惡作劇,而是果真這樣接踵而至的一個又一個小時,到它們轉回來的時候,他又在什麼地方。十一點。前一個小時的鐘聲剛剛停止轟鳴,鐘又敲響了。到八點鐘,他將成為自己的葬禮行列里唯一的送喪人。現在是十一點——可怕的鐘聲,可怕的時間一步步蠶食著他那顆已經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心,他听到的仿佛不是鐘聲,是自己的心髒最後的跳動聲,咚——咚——
新門監獄那些可怕的牆壁把那麼多的不幸和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痛苦隱藏起來,不單單瞞過了人們的眼楮,而且更多更長久的是瞞過了人們的思考——那些牆壁也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慘狀。
幾個從門外路過的人放慢腳步,在好奇心的驅動下,人們很想透過那扇門、穿過那面牆,很想知道明天就要上絞刑架的那個人在干什麼,人們要是看得見他,那天夜里可就別想安然入睡了。
在太陽快要沉下去的地方,殘留著一抹淡淡的紅暈,俯瞰小鎮的黃昏——宛如墜落的金色的宮殿,一切都是金燦燦的。當雲朵不能借助太陽的美麗光彩來梳妝打扮自己色彩由緋紅到粉紅,漸漸暗淡下去,晚霞收盡了最後一抹余暉,夜色席卷大地像一張大網灑落下來,此夜注定不會平凡。人們三兩成群地來到接待室門口,神色焦慮地打听有沒有接到什麼緩期執行的命令。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們又將這個大快人心的消息傳給了大街上一簇簇的人群,大家比比畫畫,相互議論,說他肯定會從那道門里出來,絞刑台會搭在那里,然後戀戀不舍地走開,還不斷回頭,想象著那個激動人心的場面,人們就很期待。人們漸漸散去。在深夜的一個小時里,街道留給了幽靜與黑暗。
監獄前邊的空場已經清理出來,空場的前面有一條很寬的大馬路,馬路的邊上已經架了幾道黑漆柵欄,目的是為了抵擋預期擠壓的人群。瞧,看來費金真是把大家惹火了,連他的死大家也要觀看,而且還連監獄的人都知道會有很多人來看。
「這位小紳士也一塊兒去嗎,先生?」負責替他們引路的警察一邊走一邊說。「嗯,先生,我想我必須要提醒您,這種情形不適合小孩子看,先生
「的確不適合,朋友,」布朗羅先生回答,「但我與這個人的事情同他密切相關。並且,在這個人得意忘形、為非作歹達到頂峰的時候,這孩子見過他,所以我認為不妨……見見……即使需要忍受一定程度的痛苦和懼怕也是值得的。這不,眼下我想他應該去見見他
布朗羅先生的這番話是在旁邊說的,他不想讓奧立弗听見,他怕因為他的這幾句話傷害本來就命苦的奧立弗。警察听布朗羅先生這麼說,也沒再說什麼,立刻舉手敬了一個禮,又頗為好奇地看了奧立弗一眼,打開與他們進來的那道門相對的另一道門,帶著他們穿過陰暗曲折的通道,一步步往牢房走去。
「就是這兒,」獄警在一個黑洞洞的走廊里停下來,有兩名工人正一聲不吭地在走廊里做著某些準備工作。警察轉過身,對著布朗羅說道,「這就是他上路的地方,如果您走這一邊,還可以看見他出去經過的門獄警的話一點感情也沒有,似乎是個冷血動物,听到他的話仿佛就能想起那悲慘的場面。
接著,獄警領著他倆來到一間石板鋪地的廚房,里邊安放著好幾口為犯人做飯的銅鍋,他朝一道門指了指。那扇門的上方有一個敞開的格子窗,窗外時時傳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其中還混雜著榔頭起落和木板掉在地上叮咚的響聲。顯然是人們正在搭絞刑架。
他們朝前走去,穿過一道道由別的獄警從里邊打開的堅固的牢門,這一道道牢門,就像是通往地獄的路,陰森恐怖。接下來走進了一個大院,登上狹窄的階梯,進入走廊,走廊左側又是一排堅固的牢門。這時,獄警示意他們在原地等一等,自己用一串鑰匙敲了敲其中的一道門。兩名看守小聲嘀咕了幾句,才來到門外走廊里,他們伸伸懶腰,似乎對這一輪臨時的換班感到很高興,然後示意兩位探視人跟著那名警察進牢房里去。就這樣,布朗羅先生和奧立弗終于到了獄室,他們快步走了進去。費金真是罪大惡極,探視他還得通過這麼多程序,布朗羅先生和奧立弗先生感覺一道道門走進來,仿佛是去了一遭地獄。
死刑犯坐在床上,身子晃來晃去,雙眼呆滯,一會兒悵然若失,一會兒又哈哈狂笑,臉上的表情像個怪物,倒像是一頭落入陷阱的野獸。
「好小子,查理,干得漂亮,」他嘴里咕嚕著,「還有奧立弗,哈哈哈!還有奧立弗——整個是一位上等人了——整個是——把那小子帶去睡覺他就這樣語無倫次自顧自地念叨著,顯然他陷入了自己一個人的回憶中,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過往煙雲,也許這就是瀕死感——人快要死的時候就是這樣子吧。
獄警拉起奧立弗空著的那只手,低聲囑咐他不要驚慌,他怕嚇著奧立弗,自己則一言不發地在一旁靜觀,平時他這種場面也看多了,早已經麻木了。
「帶他睡覺去!」費金大聲嚷道,「嗨,說你們呢,你們听見沒有?對,就是你們幾個。他就是——就是——所有這些事情的起因。花錢把他養大還真值得——割斷波爾特的喉嚨。比爾,別理那姑娘——波爾特的脖子你盡量往深里割。干脆把他腦袋鋸下來費金瘋癲癲地說道。
「費金獄警一聲厲斥道。
「在!」頃刻間,剛剛還是一副飛揚跋扈狀的老猶太又恢復了受審時那副凝神諦听的姿勢,他老老實實地答道,「是的,我在,大人,我年紀大了,我只是一個老頭兒,大人此時的費金像一個犯錯的孩子誠惶誠恐地對答。
「喂,」獄警把手擱在費金胸口上,示意他坐著別動,用不緊不慢的口氣說道,「有人來看你,恐怕要問你幾個問題。費金,費金。你是人吧?」
「應該把他們全都揍死,揍死!他們有什麼權力宰我?」費金揮動著拳頭,越說越憤慨,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忍不住咆哮起來。
說話間,他一眼瞥見了奧立弗與布朗羅先生,像老鼠被貓抓住了尾巴,驚恐不已。他退縮到石凳上最遠的角落,小聲問他們上這兒來想要知道什麼。
「坐下,別動!」獄警按住費金吼道,然後對布朗羅先生說道,「請吧,先生,您想問什麼就盡快問他好了。請快一點,時間越往後拖,他情況越糟糕,他幾乎瘋了
「你手里是不是有幾份文件?」布朗羅先生往前走了幾步說道,「是一個叫孟可司的人為了保險交給你的。你有沒有?」
「這完全是胡說八道,」費金瘋癲癲地回答,「我沒有文件,沒有……一份也沒有
「看在上帝的分上,」布朗羅先生嚴肅地說,「現在我什麼也不多說了,你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就是要快死的人了,還是告訴我文件在什麼地方。賽克斯已經送了命,孟可司也招認了,別再指望撈到點什麼,快說,那些文件在哪兒?」
「奧立弗,」費金沖奧立弗揮了揮手,嚷嚷著,「來,這兒來。我小聲告訴你,別讓別人听見
「放心,我沒事
「文件,」費金將奧立弗拉到身邊,神神秘秘地說道,「放在一個帆布包里,在煙囪上邊一點點,那兒有個窟窿,就是最前邊那間屋子。我想和你聊聊,老兄。我告訴了你一個秘密,你能陪我聊聊嗎?」
「好,好,」奧立弗看見費金這麼可憐,心軟了,「我給你念一段禱告吧,你要安靜,我只念一段,你跪在我身邊,我們可以一直聊到早晨
「我們到外面念好不好,我們在外面念禱告,」費金推著奧立弗往門口走去,眼楮越過他的頭頂視而不見地張望著,答道,「你就說我已經睡覺了——你這麼誠實善良,他們肯定會相信你的。你答應我,把我弄出去,我用秘密跟你交換。快呀,快!」
奧立弗忍不住了,放聲大哭了起來,他實在是太善良了。
「真好,真好,」費金拍手高興地說道,「這樣對我們都有好處,通過這道門最關鍵。經過絞刑架的時候,我要是搖搖晃晃,渾身哆嗦,你別介意,趕緊走就是了。速度要快,快!」費金急切地催促道。
「先生,您還有其他的事情問他嗎?」獄警看費金越來越瘋癲,想要結束這場探視。
「沒有別的問題了,」布朗羅先生回答,「我本來以為能夠促使他看清自己的處境,唉,沒想到,沒想到……」布朗羅先生無奈地嘆息道。
「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先生,」獄警搖搖頭,隨口說道,「您還是別管他了
「快點,快點,」費金小聲嚷嚷著,「慢點,哦,不,也不要太慢。還是快點吧,再快點
幾個人大步走過去,伸手按住他,幫助奧立弗掙月兌了他的手,將他拉回去。費金拼命掙扎了一下,隨即便一聲接一聲地號叫起來,叫聲甚至透過了那些厚厚實實的牢門,他們走到大院里,那一聲聲的咆哮,仍在他們的耳邊鳴響。
他們要過一會兒才能離開監獄。在目睹了這樣一個可怕的場面,奧立弗險些暈過去。他像是大病了一場,被抽空了自己的所有力氣,是如此衰弱,足有一個小時連步子都邁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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