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從慈安宮出來時,整條甬道上都積了厚厚的雪,在宮門外等著她的宮女太監也早已站成了雪人。珍妃身邊的大宮女奼紫凍得鼻頭通紅,卻也不敢跺跺腳暖和一下。這闔宮上下都知道,雖然老佛爺是慈悲人,但慈安宮的規矩卻是最嚴的——在這里,一言一行一個眼色都要合乎規矩。規矩,這是老佛爺最看重的,頂要緊的事。
「呵呵,規矩。」珍妃的喃喃自語在冰冷的夜里化作一道白圈,消失在鵝毛大雪中。
「貴主兒,您上煖轎吧,這天寒地凍的……」太監小喜子縮著腦袋湊上來。
珍妃扶著奼紫的手上了四人抬的煖轎,隨行的宮女放下帷幕遮寒,「去鳳藻宮。」轎子搖搖晃晃,隨著那規律的起伏,珍妃只覺得眼前昏沉起來,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王府,她眼睜睜得看著賈元春喝下那碗湯……太後當初給她的藥固然是假的,她卻只當是真的——她是真的起了殺心。從那天往回退半年,珍妃都不相信自己會變得這樣心狠手辣。
只是……她想到瞻哥兒,樣貌隨了皇上,黑嗔嗔的眼珠里透著股機靈勁,念書也聰明,小小的年紀已經背全了千字文,讓人不得不愛——都是為了他,為了這寶貝命根,什麼都值得!那黃色絲絛在她手中被扭成了挺括的一股,硬硬得硌得人手疼,珍妃卻越握越緊。
轎子停了下來,珍妃有些茫然得呆坐了片刻——直到奼紫隔著窗帷請她才醒過神來。這會子宮門都關了,還是碧璽親自來開的門,迎著珍妃往里走,問道︰「珍貴主兒,您怎麼這時辰來了?我們家娘娘已經歇下了,這幾日都睡得不安穩,難得今日萬歲爺來了一趟……」
正殿里,嫣紅正指揮小宮女給半人高的鯉魚呈祥花瓶換水,她自己抱著一摟含苞待放的臘梅枝條站著,見到珍妃進來,將那臘梅往旁邊的八仙桌上小心放了,上前幾步蹲身請安,免了禮後口中道︰「珍貴主兒打外面來,想必冷。奴婢這就去打一碗蛋花湯來,既暖和又能墊墊肚子,再滴上老淮安的蜜汁,最是香甜的……」
珍妃笑著點頭,心里想著,這老淮安的蜂蜜乃是御用之物,宮里每年統共就得那麼點,皇後那里都沒分到——賈妃這里卻拿來招待人用了,宮里沒有記檔,自然是皇帝私下給的。她想到這里,忽然念頭一轉,竟然暗自覺得當年害了賈元春小產是對的——若是賈元春也生下個哥兒來,以皇帝對她的寵愛,哪里還有她瞻哥兒的位子在?
那賈元春其實並沒有睡著,不過是不願意讓人守著想自己靜一靜的意思,此刻听得外面有聲響,便咳嗽了一聲。
碧璽忙進來,一面從紫砂壺里倒茶端過來,一面說,「貴主兒,珍貴主兒來了,說是帶了太後的話……」
賈元春听了這句,接過茶水捧在手里啜了一口,就呆呆望著那茶盞不做聲了——這茶盞是由一種非常罕見的叫木魚石的空心石頭做成,是當初老太妃送給她的,說是象征著如意吉祥,可護佑眾生、闢邪消災,佛力無邊。可是今時今夜,就是大羅神仙來也救不了她了,只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來的會是珍妃——皇後容妃純嬪哪一個都好,哪怕是太後親自來呢——只是怎麼偏偏會是珍妃!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賈元春也只好笑一笑,「請她進來吧。」
珍妃便獨自走了進來,碧璽看了一眼賈妃,也退出去與奼紫一同守在門外。
「我病中蓬頭垢面,讓妹妹見笑了。」賈元春歪在靠枕上,繡著童子戲桃綾花樣的雙色錦被搭到腰間,上身披了一件深蘭色的外裳,越發襯得面色雪白,長發烏黑。
珍妃挨著她在床邊坐了,伸手替她攏了攏耳邊的碎發,笑著問道︰「我的好姐姐,你究竟是知道了什麼——讓老佛爺這樣的恨你。」她把那黃色絲絛擺在了兩人中間的錦被上。
這句話一出,兩人都是心照不宣了。
賈元春盯著那黃色絲絛,自然是明白其中意思,卻有些不敢置信,害怕惶恐的情緒反倒因為壓抑了太久而忘記了。仿佛冥冥中,她就在等這一天,等了足足六年之久,她等得太累了。
「你不怕知道了,落得跟我一樣下場嗎?」
「只憑我今夜要做的事,遲早也要落得同姐姐一樣下場的——若是我知道了,說不定還能活得久一點……」橘紅色的燭光下,珍妃的目光詭譎,「太後要一個人死,何必要等那麼久,從五年就開始籌謀——她不是恨你,不是厭你,」她整個人往賈元春臉上貼來,盯緊了不錯過她面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聲音低得像是耳語,「身為六宮之尊天下之母的太後老佛爺——她忌憚你!」珍妃眼楮里閃爍著野狼一樣的光,哪里還有跪在太後面前痛哭流涕的軟弱模樣。
賈元春的面色卻一直平靜,「五年前……這麼說來,當初我小產,也有你的功勞了……」
珍妃像是被刺了一下那樣瑟縮起來,她別開視線,喃喃道︰「當初我也懷了身孕……我沒有法子,真的沒有法子……」
「所以你就對我的孩子下手了是嗎?」賈元春冷笑,她的聲音也很低,卻是低低的咆哮,「我的骨血我的孩子——生生從我月復中剜去,你竟然還能每日笑著喊我姐姐!你究竟有沒有心!?」
「姐姐,不是我,是太後讓人下的藥才落了你的胎……」
「你閉嘴!你起過這心思就該天誅地滅!」賈元春一下坐直了身子,胸口起伏不定,本就病弱的身子經不起這樣激烈的情緒,血液涌上耳膜隆隆作響,她有些虛弱無力得又靠回引枕上,閉目片刻舒了口氣道︰「我如今身子骨已經是這樣了,本來也沒幾日好活了,非但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訴你……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
珍妃目光一閃,然而她不笨,非但不笨,簡直是少有的聰明人了,她靜靜地等著賈元春把後面的話說完。
「我去了以後,你要照拂賈府。我不求家中個個榮華顯達,如今形勢,只求親族平安能全身而退。」賈元春用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妃的手,用力之大讓珍妃忍不住蹙了一下眉頭,「你今日許下個重誓來,我就告訴你。」
珍妃更不猶豫,食指與中指並攏伸出對天,望著賈元春的眼楮誠懇道︰「我姜氏嘉棠對天起誓,必以此生庇佑賈府上下,保其族人平安。如違此誓,天誅地滅。」說完直直得看著賈元春。
賈元春卻虛弱得笑著,仿佛是有些輕蔑得搖了搖頭。
「姐姐不信?」
賈元春一邊搖頭一邊笑,笑到最後咳嗽起來,「……呵呵……我不信……不信……」
珍妃噎了一下,「我絕無一字虛言,姐姐要如何才肯信呢?」
賈元春止住笑,盯著珍妃,輕聲道︰「你拿瞻哥兒來起個誓。」
「什麼?」
「喏,你就說……如果違背了誓言,讓你的瞻哥兒活不到成人之歲,死後不入人道,世世輪回為六畜……」賈元春面上還帶著淺淡的笑影,眼中卻是不容錯看的惡意。
「這太過分了。」珍妃只听到這樣說便覺得心中不安,一口拒絕。
「是麼,所以說我不信你——你若不違背誓言,這些上天的懲罰又怎麼會降臨呢?」
燭光躍動在這對好姐妹的臉上,清苦的安息香混著鳳藻宮獨有的藥香在空氣中游離,時間在對視中一分一秒過去,直到珍妃僵硬著臉干澀道︰「好,我發誓。」
她幾乎是發狠得盯著賈元春,跪在了床前的腳踏上,伸出的雙指微微彎曲著,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在耗盡她最後的力氣,「我我姜氏嘉棠對天起誓,必以此生庇佑賈府上下,保其族人平安。如違此誓……如違此誓……讓我的瞻哥兒活不到成人之歲,死後墮入六畜之道,世世輪回!」她吸一口氣,盯著賈元春,「姐姐可滿意了?」
賈元春卻像是累極了,閉著眼楮靠在引枕上,口中喃喃道︰「滿意又如何,人心如此難測,太累了……」她掀開眼皮看了猶自憤憤的珍妃一眼,唏噓道︰「你不要怨我,我也不怨你當初害了我的孩兒……都是陳年往事了,我是將死之人了,你犯不著跟我置氣……」
珍妃看著她面色蒼白得說自己是將死之人,想到當初方進王府時小心翼翼共同進退的姐妹情誼,心里發軟想說幾句開解安慰的話,一眼看到猶自擺放在錦被上的黃色絲絛,登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一時竟憋得眼眶發酸幾乎要掉下淚來,不過六七年光景,怎麼就到了這樣地步?
賈元春卻覺得胸悶氣短,只怕自己沒力氣將那段舊事講完,並沒察覺珍妃情緒變化,一徑閉著眼楮低聲道︰「太後忌憚我,是為著我知道了一樁事情——當初凡是牽連到這件事里的人都不在了,我該是最後一個還活著的了。你還記得玉華宮的老太妃吧?」
珍妃自然記得,別看現在的皇帝寵愛賈妃,當初先帝對老太妃,也就是那會的月貴妃——那才叫寵冠六宮,只把別的粉黛全看做了過眼雲煙,便是如今的太後也在那「雲煙」里,要不是先帝死得早,只怕早就封月貴妃做了皇後。
「老太妃去了以後,凡是近身服侍她的都落了個沒下場……」
珍妃點點頭,雖然當今皇帝寬仁,卻也沒法攔著親娘發泄一生的不滿——當初先帝在時她奈何不了月貴妃,好不容易她成了太後還沒怎麼樣呢這老太妃就去了,不給她一雪前恥的機會。最後便只能拿月貴妃身邊的人來出氣了……人人心知肚明,卻誰都不敢揭開這一層帷幕……
賈元春半睜開眼楮看了一眼珍妃,見她一副靜听下文的神情,不由輕輕一笑,卻忽然轉了話頭,「你可還記得那一年七王爺帶著高將軍平定了北疆,聖祖爺在御春園宴請皇族功臣,咱們女眷跟著在暢音閣听戲……那會兒先皇後已經病重,是月側妃帶著咱們倆去赴宴的……」
珍妃越發不知道她這是要說什麼,卻還是點頭道︰「記得的。我還記得那天御春園狩獵,世子獨個兒殺了一頭熊,聖祖爺很是高興,賞了一柄玉如意,說世子像他。」
賈元春笑一笑,「我倒記得那日的戲唱得精彩。我那日酒水飲得多了,去更衣回來正看到台上一個大胡子氣勢如虹得唱著,‘你道他兵多將廣,人強馬壯。’大丈夫敢勇當先,一人拼命萬夫難當。‘你道是隔著江起戰場,急難親傍;’我著那廝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她循著記憶里的腔調,念著詞兒唱了起來。
珍妃更覺如墜雲里霧里,附和道︰「這是《單刀會》里的詞,那大胡子想來該是美髯公關雲長。」
賈元春點點頭,「我向來疏于文采,倒是還喜歡听听戲。」她頓了頓,輕輕道︰「月側妃,也是很喜歡听戲的。」
珍妃有些焦躁起來,笑道︰「姐姐說了這半日,可還沒說到點子上呢。」
「不要著急……」賈元春看她一眼,「七王爺打了這樣大的勝仗回來,聖祖爺又素來疼愛他,那會太子被二廢,朝中大臣都紛紛說七爺乃是聖心默定的人選了。還有個挺有名的道士,說是看到七王爺頭上有白氣縈繞,‘王’上加‘白’乃是個至尊貴的‘皇’字……月側妃的哥哥,月大將軍本是咱們王爺的門生,見狀也往七王爺那兒奔走,年節貢上去的禮品竟等同送到咱們府上來的數……為了這事,王爺發了好大的脾氣,當著咱們小輩的面發作了月側妃,讓她禁足思過——整整思過了一年。」
「王爺的確是遷怒了月側妃,這事兒是月大將軍做得不妥當……」珍妃回憶起當年的事情,插言道。
賈元春笑著搖頭,「王爺那不是遷怒,他就是在跟月側妃生氣,拿月大將軍的事兒來發作不過是個幌子……那天在暢音閣,王爺看到月側妃跟七王爺在一處說話……」她閉起眼楮,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日,聖祖爺大宴群臣皇族。
她喝多了酒水,腦子里昏昏沉沉的去更衣回來,沒等碧璽就往回走,走岔了路,正在廊下徘徊。忽然听到一把纏綿的聲音︰「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朝相逢,似有情私,未見情私。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園子里,一叢叢的牡丹燻人欲醉。那人的聲音,比花香還要醉人,卻也隱約有幾分熟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