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覆雨]無妄 第五章

作者 ︰ 城里老鼠

時值子時,普通百姓大多已經歇下,準備在黎明時分起身勞作。整個村子的房屋均一片漆黑,寂靜無聲。若非慕典雲對生機有著極為敏銳的感應,真要以為這是一處死地了。馬蹄聲偶爾會驚起犬吠,更顯黑夜孤寂淒冷。

風行烈眉峰微蹙,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對比之下,慕典雲要輕松得多,甚至帶著好奇,猜測第一撥追兵會是什麼樣的人。

听到龐斑之名,他並沒有意料之中的不安。也許是面對黑白雙僕的首戰告捷,讓他知道魔師宮中人也非不可違逆;也許是因為萬花武學注重修身養性,讓他面對危機也可從容不迫。他不但沒有緊張,反而因強大的壓力,將感官提升到了從未有過的敏銳。

小村不過百戶人家,一眼即可望穿。為穩妥計,二人放緩了馬匹速度,穿過整個村莊也不過用了一盞茶的時間。眼見將至村口,四下里仍是無聲無息。

慕典雲微覺奇怪,心想莫非高估了對方實力,飛鷹先到,敵人尚在後方未至?

天邊的積雲為風所動,緩緩漂移,終于遮住了明月的清輝,天地頓時為之一暗。

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真氣修煉到一定境界,可以由主人控制外放,從精神上壓制敵手,亦可以收攏回丹田竅穴之內,將自身的氣息完全隱藏起來,把自己變成一塊毫無生氣的死物,躲避敵手的感知。

「放」與「收」兩者哪個更為困難,一向難有定論,但能夠運用自如的人無一不是練成先天真氣的高手。黑榜之中,排名較低的高手可以縱橫黑道,做一方霸主,但只要未領悟先天妙理,就無法達到這種境界。

單從能夠在慕典雲的氣機感觸下隱遁無形這一點來看,來者必已晉入先天境界。

慕典雲抬頭上望。

一條鮮紅的飄帶自漆黑夜空中落下,來勢似緩實急,帶上勁風籠罩兩人頭頂三丈方圓,若被其拂中,難免當場筋斷骨折。黑暗中同時滑出三條幽靈般的人影,一人攻向慕典雲後心,另兩人朝風行烈而去。

慕典雲飄飛而起,自下而上撞進帶網。腰間懸掛的折扇滑到他手中,從詭譎奇妙的角度點向彩雲帶。

他對魔門武功一無所知,全憑借氣窺敵反饋回來的信息,不假思索地攻擊對手最為薄弱的部位。

彩雲帶如有生命,毒蛇般昂頭縮身,避開直指自己七寸的折扇,擊向一旁的風行烈。

慕典雲身形落下,足尖在馬背上一點,人如輕煙般移往一旁。折扇扇面張開,鋒利堪比刀鋒的扇緣掃過帶身。兩股勁力相觸,發出令人心悸的一聲銳響。彩雲帶頓時失卻準頭,難以為繼,慕典雲空著的左手閃電般探出,在帶勢生出變化之前,將它抓在手中,內勁再吐。

帶影消散,魔師宮兩大護法之一,「紅顏」花解語驚愕的玉容在彩雲帶後顯現出來。

二人交手不過一瞬,她凌空下擊的氣勢全被破去,人身在半空,外袍大張,藕臂粉腿若有光澤,內里裹著褻衣的玲瓏身軀一覽無遺。場景令人怦然心動,看上去仿佛這嬌媚的美女要撲進慕典雲懷中一般,說不盡的旖旎曖昧。

但她驚得連施展魔功,去魅惑這俊秀出塵的男子都忘記了。

慕典雲心知形勢凶險,不敢有半分保留。花解語是成名已久的魔門高手,驚駭之余,亦看清對方實力勝過自己,若硬接下這一擊,只怕凶多吉少。

她一咬牙,松手拋去隨身兵器,將魔功盡數凝聚于胸月復間,粉背微弓,只待對方勁力一至,立刻借機後移。

彩雲帶在慕典雲手上抖得筆直,直刺花解語丹田氣海。飄帶隨即拂上花解語小月復。

一觸之下,名為「花間游」的奇異真氣先如春雨潤澤,滲入她經脈之內,然後又如山洪洶涌,勢不可擋。花解語欲借力而不可得,櫻唇中噴出一道血箭,被震得向後倒飛。

慕典雲亦于同時口噴血箭,直取襲擊風行烈兩人中的一人面門。

他終于在千鈞一發間,及時回身以折扇格住了對手的白玉簫。但他絕大部分功力都用于迎擊花解語,只求將她一擊重傷,逼她退出戰局,實在沒有能力對付另外一個高手。

玉簫上的勁氣瞬間攻入,雖被他以「春泥護花」的絕技化去大半,仍使他受了不輕的傷。一招之後,他胸中頓時氣血翻騰,不得不將這口血盡數噴出,一方面借勢阻敵,一方面也是化解傷勢。

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候,他心底無喜無怒,一片鏡明,專心致志地應付敵人的攻勢。

傷及他的白玉簫長度在四尺以上,乃是與彩雲帶齊名的「迎風簫」。它的主人是個一頭白發的中年人,臉容英俊得幾近妖異。他便是魔師宮中另外一位護法,與花解語有夫妻關系的「白發」柳搖枝。

紅顏白發聯手出擊,黑榜高手也得暫避鋒芒,何況還要再加上另外兩個生力軍。

閃身避開他血箭的人身矮頭禿,從頭顱到身軀都是方方正正,給人以方正厚重的岩石感覺,手持一條金光燦爛的連環扣帶。另外一人身材遠比同伴高大,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是左臉頰上的嚇人刀疤,而是他手中至少有三四百斤重的獨腳銅人。

二人凶相畢露,一見便知不好招惹。禿頭者是「禿鷹」由蚩敵,另外一個則是「萬里橫行」強望生,均名列昔年蒙皇座下五大高手。

這四個人全力出手時的氣勢實力,連龐斑都要高看一眼。慕典雲雖不清楚他們的名頭,從外貌、武功、精妙的配合上,也可看出來人身份不凡。

他們幾個接到方夜羽的命令,日夜兼程趕往岳州,防止目標月兌離飛鷹的定位,所以除四人之外,再無伏兵。若非由蚩敵和強望生二人想先將風行烈拿下,以免多生變數,慕典雲也沒有機會在四人圍攻下廢掉花解語。

花解語柳搖枝二人作惡多端,更有狎玩少男少女的惡行。其中原因不足為外人道,乃是因為柳搖枝婚後改不了沾花惹草的毛病,繼續做采花大盜,激得花解語以牙還牙,四處擄掠俊俏少年,以致夫妻關系名存實亡。但他們兩人之間,的確有極為深厚的情義。

花解語被慕典雲擊出數丈,摔落在地,立即掙扎起身,看也不看尚在劇斗的三人一眼,坐倒運功療傷,顯然髒腑已受重創。柳搖枝一顆心不由自主全部系在她身上,迎風簫行雲流水的攻勢為之一滯,竟失去了趁慕典雲受傷時追擊的大好時機。

趁迎風簫的攻勢緩和的一瞬,慕典雲一式太陰指點出,借力趕至強望生身畔,折扇激射向強望生腰眼。

強望生手指已抓上風行烈肩頭,若對這一擊置之不理,自可將風行烈生擒到手。但他自忖功力與花解語在伯仲之間,如何敢置之不理,只得倉促變招。

慕典雲體|內真氣運行到極致,雙眼爆發出閃電般的光彩。折扇重擊在獨角銅人頭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一撞之下,強望生竟無法甩開那柄小小折扇,欲退難退,銅人似是陷入了一張帶著粘性的大網,被慕典雲帶著撞向由蚩敵。

由蚩敵為聲勢所懾,抽身避向遠離風行烈的地方。

強望生孤身對敵,生出身不由己的窩囊感覺,被澎湃如怒海驚濤,卻又無跡可尋的真氣激起了凶性。他心想如果真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帶著一個廢人逃去,日後還有何臉面在江湖上混。

狂怒之下,這凶人大喝一聲,也不管慕典雲是否強勝于己,真元暴漲,要以硬踫硬的方式將他逼開,再與柳搖枝由蚩敵二人一起攻上,將他殺死當場。

折扇如傍花,如隨柳,仍粘在銅人身上,不因強望生急催魔功而月兌開。

慕典雲要自行月兌身易如反掌,但風行烈勢必落于敵手,那時先機盡失,再想救人是千難萬難。想到這里,他一咬牙再催內勁,同樣半步不讓。

強望生面色慘變,終于體會到花解語的感受。

對方的內力特征實在是聞所未聞,自銅人傳遞入自身經脈,運轉間竟比他自己修煉得來的功力還要流暢自然,只要修為稍遜,難免未及阻攔便讓其觸及心脈。他當然不至于如此不濟,但無論怎樣反擊化解,花間真氣最終還是直入丹田。

強望生踉蹌後退,面如死灰。慕典雲傷上加傷,又吐出一口鮮血,強望生的搏命一擊已經傷到他的真元。

驀地一聲清銳的簫音,迎風簫挾風而至。柳搖枝心恨花解語重傷,狂怒中竭盡全力,誓要將慕典雲千刀萬剮,為花解語出氣。

他在盛怒下出手,反而心浮氣躁,落于下乘,盡管慕典雲傷勢不輕,急切間仍佔不到什麼便宜。眼前的折扇時開時合,以瀟灑好看的姿勢一連接下迎風簫的十幾次攻勢,扇開如掌,扇合如針,毫無落在下風的表現。

折扇忽然收回,敲向馬腿。

由蚩敵正在空中盤旋,連環扣帶將出未出。柳搖枝心生警惕,轉攻為守,看似無懈可擊的攻擊一剎那出現一個微小的破綻。

馬匹悲嘶一聲,跪倒在地。慕典雲左手的彩雲帶拂向柳搖枝,接著撤帶回身,扣住風行烈脈門,帶著他沖天而起,將至最高處時陡然向旁飛掠,恰恰避開連環扣帶的一擊。

迄今四人聯手之勢被他徹底破去。

慕典雲直掠出十丈之外,叫道︰「停手!我有話說!」

這是雙方交手以來的第一句說話。

由、柳兩大凶人微微一愣,不禁油然生出想要听听這強悍對手有什麼話說的好奇心。二人身形同時停住,互望一眼後,由蚩敵冷聲道︰「死到臨頭,你還有什麼話?」

慕典雲左手仍緊緊抓在風行烈手上,看似是將風行烈護在身後,但彼此心知肚明,他是要以這個姿勢支撐自己,好將所有的內力都用來療傷。

風行烈恨不得長出一萬張嘴來喊一人做事一人當,但也知道一旦示弱,必是雙雙斃命之局。

慕典雲一掃之前溫文爾雅的模樣,冷冷道︰「二位若不計代價,在下當然在劫難逃。但我可以保證,一定會帶上那位姑娘和那位有疤的仁兄一同上路。你們二位中也最多只有一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要不要猜猜是誰?」

他一人力敵四人,毫無投機取巧之處,展現出的實力連四大凶人也要為之咋舌,因而更能體現這番放話不是虛言恫嚇。

由蚩敵嗤笑道︰「除風行烈之外,其他事均不重要。只要對得起魔師他老人家,生死何妨。」言下亦承認慕典雲有與他們同歸于盡的資格。

慕典雲笑道︰「當真不重要麼?我听說魔師宮是蒙古勢力,初入中原,正值用人之際。幾位稀里糊涂死在我手上,就算對得起魔師吧!但為這件事死在這里,對得起蒙古皇帝麼?」

由蚩敵一時語塞。

慕典雲一語點出他們的死穴。

龐斑悉心培養元室後裔方夜羽,作為蒙人爭奪天下的棋子,借此表示不會直接參與爭霸計劃。這其實正是他們師徒間唯一的矛盾。

蒙人對龐斑敬仰如神,他們這幾個當年護著蒙皇浴血殺回草原的人物卻偶爾會心生埋怨,埋怨龐斑竟狠得下心撒手不管,不肯襄助本族中興。說到底,風行烈只是龐斑的私事,不是牽扯到蒙古全族的大事。

要不要為魔師的私事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對他們來說是個兩難的選擇。

柳搖枝在四人中武功最高,心計也最深沉。花解語身受重傷,性命卻是無虞,他在狂怒之後,已經恢復了冷靜自若的風範,盯著慕典雲道︰「也罷,今次算我們栽了,柳某佩服。閣下之前不肯對黑老白老說出自己姓名,在我們面前還要繼續藏頭露尾嗎?」

慕典雲微微一笑,道︰「知道不知道有什麼區別?幾位好走。」

柳搖枝哼了一聲,扶起花解語,由蚩敵背起強望生,四人來得快去得也快,須臾間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們消失在視野中的一剎那,慕典雲再也維持不住若無其事的表象,全身劇震,臉上血色褪盡,還好風行烈抓住了他,他才沒有摔倒。萬花弟子大多醫術精湛,極擅借力卸力,所以很少會受嚴重的內傷,他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

所幸離經易道心法乃是從醫道中演化出來的,療傷效驗如神,花間真氣從四肢百骸收回,自動流向傷勢嚴重的地方。慕典雲收束心神,緩緩盤膝坐倒,風行烈遲疑著道︰「你……」再也說不下去。

慕典雲方才展現出的實力,已經足夠讓他名列黑榜,這種等級的高手一旦受傷,必定纏綿髒腑,難以痊愈。但他自身難保,連武器都不在手中,又能幫得上什麼忙?這時即使他改變主意,願意去求懇厲若海,也已經太晚了。他甚至沒有想到道謝,只一心盼望慕典雲能夠自醫。

慕典雲本已閉上眼楮,此時忽又睜開,平靜地道︰「不要緊,我死不了,只怕還有追兵。我先運功療傷,過一陣應當就能起身了。」

風行烈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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