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3日雨
我有四個月沒寫一篇日記了,有時候想寫,又懶得提筆。今天我很高興,我終于和劉小專離了婚,在前舉重運動員橫加干涉下,我還是離了婚。女兒判給了劉小專,她要女兒,是離婚的條件。
半年來,劉小專借口自己有病,要我找她哥哥談,大概這也是前舉重運動員的主意。我同前舉重運動員打過電話,前舉重動員對我說,離婚可以,除非我肯從他胯下鑽過去,表示我是條狗,而不是人,如果不願意鑽胯也行,那就到公共廁所舀一碗糞吃下去,否則就不要提離婚的事。曾經為劉邦打天下的韓信,以背水一戰而大敗趙王的韓信不就鑽過一個醉漢的胯嗎?鑽胯還是可以考慮的事,但我不會去鑽前舉重運動員的胯!他憑什麼要插手到我和劉小專離婚的事里來?他以為他有一身蠻力就了不起?
我沒找前舉重運動員,我自己跟劉小專談。劉小專捂著耳朵不肯听。我就請了律師。我讓律師去找劉小專。律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長一張胖臉和一雙小眼楮,走路常常夾著一只公文包。律師把劉小專唬住了。劉小專不怕我,故意跟我抬杠,但她不太敢跟律師打交道。律師身上有濃烈的狐臭,臉上還生滿了邋遢胡子,劉小專不愛看律師這張胡子拉碴的胖臉,更忍受不了律師身上的狐臭。我也忍受不了律師身上的狐臭,我跟律師說話,都盡量坐在通風的地方,以免受狐臭包圍。但我還是很佩服他,他很能干。
這幾天,長沙天天下雨,冬天在不知不覺中來了。辦公室里沒裝暖氣,我墊的東西很少,被窩都睡不熱。有時候睡了一晚,早上起床,腳還是冰涼的。我要去買一床棉絮。黎社長同意替我想辦法解決房子,我老住在辦公室也不是辦法。只要有房子,我就可以進入正常的生活軌道了。我只有一個思想,珍惜接下來的幾十年。
12月19日傍晚
我們z出版社的編輯都在混日子,反正是吃公家的飯,拿國家工資,也就沒幾個人發狠工作。一九九一年,z出版社只出了些翻譯作品,但譯得也相當粗糙,不是專業人才的譯作,說穿了是大學外語老師為了掙幾個稿費翻譯的作品。假如是一流作品,在他們的翻譯下就成了三流;假如是二流作品,在他們的翻譯下八成就成了四流。因為他們不是翻譯家,甚至都不是搞文學的,其譯作漏洞百出,語句也不通。
一九九一年,z出版社只出了十來本當代作家的書,而這些當代作家都是十足的三流作家,只是他們感覺良好,自視自己是一流罷了。一流作家的作品都在北京的出版社出了,z出版社最多能抓到二流作家的作品。但二流作家們都很有實力,不定哪一天就成了一流,所以二流作家都覬覦著一流刊物和一流出版社,他們的目的就是想成為一流名腿。z出版社在全國最多算得上三流半出版社,也就是介乎二流和三流出版社之間。z出版社在出版界既不是二流,也不是三流,這是出版界對z出版社的共同看法。現在,黎社長想把z出版社弄成一流出版社,他在大會上提倡要把我們z出版社辦成一流出版社。
黎社長很有抱負。這可以理解,首先,黎社長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一個人只要有精力就很想干事;其次,黎社長很想扮演一個改革者,他認為整個出版界是一潭死水。黎社長是一九八二年調入z出版社當副社長的,工作了四年才升至社長。他在出版社干了九年,當然曉得出版界的弊端在哪里。黎社長在大會上說︰現在社里準備了一套改革方案,過幾天就出台。我們要打破出版社的僵局,向前邁進一步。我希望我們社的每一位編輯手里都抓著一流作者。我相信,只要大家努力,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
黎社長提出的改革方案並不是神話,也不是什麼秘密武器,大家早就曉得了。黎社長看到社里的編輯工作沒有積極性,就想把編輯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其宗旨是把編輯推到市場上,讓編輯去抓好稿子。黎社長的想法和意圖大家都曉得。z出版社的編輯都在過大老爺生活,而出好書就得付出辛勤的勞動。有汗水才會有收獲。這是黎社長在大會上強調的。
z出版社的人都想過一種不勞而獲的日子。要體現自己的價值,是要付出代價的,其代價就是絞盡腦汁。誰也不願意為公家絞盡腦汁,因為這種絞盡腦汁的待遇和沒有絞盡腦汁的人的待遇一樣。大家同在一個屋檐下,吃著同一碗飯,你努力工作如果並不會增加工資,那麼你就用不著努力工作。大家都不努力,你干嗎要努力?這種狀況在z出版社已存在多年,現在黎社長是想打破這種狀況。黎社長對我說︰好好干,多抓幾個作者,搞幾本好書出來。
黎社長希望出版社多出幾本好書。
大家都在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等著黎社長的新招,還有點看笑話的味道。我希望新招誕生,因為新招含著編輯承包出書的性質。這樣,我就可以一只腳踏在出版社里,一只腳下海。正所謂進可以攻,退可以守。
12月27日下午
不知怎麼回事,一想到將和徐紅結婚,我心里又沒底了。我有一種茫然感,倒不是我不愛她。我很愛她。但我深深感到家庭是愛情的墳墓。愛情是相思,假如家庭產生了,相思就取消了。如果愛情沒有危機感,愛情就會離你而去。這是一條真理。
家庭是彼此在很近的距離內憎恨的場所,家庭是篩子,愛情都從篩子眼里漏掉了,留下的是家庭瑣事。家庭產生時,兩人還能品嘗一下愛情的甜蜜,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接下來就是彼此欺騙、猜忌和憎恨。這就是現代家庭。現代家庭充滿了裂縫。裂縫總是存在,就跟黑夜總是存在于白晝之後一樣。當愛情的新鮮感過去後,裂縫就產生了。剛剛熬出來的糨糊是粘在一起的,可是當水分揮發後,糨糊就開拆了,一條條彎彎曲曲的裂縫會展示在你面前,不再有黏性。正因為如此,存在主義的先驅者薩特一輩子都沒結婚,他跟西蒙?波娃的愛情便是若即若離
的範本。還有很多哲學家都沒結婚,他們都看到了愛情帶來的累贅。
1992年的日記︰
1月12日小雨
星期三的上午,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朱馬的老婆打給我的。那個女人姓馬,現在讀者可以理解朱馬為什麼用這樣的筆名了。朱馬姓朱,名偉剛,但他卻用老婆的姓做名,可見朱馬是很愛老婆的。朱馬的老婆名叫馬小麗,很性感。
馬小麗個子在一米六左右。在我眼里,世界上有兩種這樣的女人,一種女人一眼就能感覺到她相當性感;另一種女人是讓你慢慢感覺到她很性感。馬小麗是第一種女人。她給我的印象是第一眼就很性感。她身段特別好,胸脯挺挺的,腰身很細,臀部卻肥大。她長著一張小小的鴨蛋臉,臉上的五官分開來看,好像並不怎麼樣,但合在一起,確實有幾分姿色。
馬小麗打電話給我,說朱馬自殺了。我木了,木木地瞪著窗外的天空,身上起了層雞皮疙瘩。就在早兩天,朱馬還打電話給我,想約我出去聊天。我當時約了徐紅,沒答應他。我問他最近寫什麼東西,他對我說他沒寫,他要休息一段時間,調整一下心態。現在,從他老婆嘴里卻突然傳來了他自殺的消息。假如那天我和他見面,安慰他,也許他就不會自殺。他是生活在宋朝或明朝的人,滿腦殼都是宋朝或明朝的俠客故事。他不屬于這個時代。他感到異常孤獨。然而沒人能讀懂他的孤獨。
我放下電話,調整了下自己的情緒,就匆匆下樓去騎摩托車。這是一輛重慶80型摩托車,這輛車等于是朱馬為我買的,買車的錢來于《魔鬼谷》那部武俠小說的稿費。西伯利亞來的冷空氣在大街上掃蕩著,將灰塵和紙屑揚起又放下。天陰沉沉的,一種就要下雨或下雪的樣子,不過這幾天都是這種樣子,除了下毛毛雨,什麼也沒發生。我真希望下一場雪,看看下雪後的景象。我騎著摩托車,直奔朱馬生前的住址而去。我覺得自己腿發軟,渾身無力。我對自己說,小心點,別被朱馬邀走了。我把車速放慢,我要盡量使自己平靜。馬小麗胳膊上戴著黑紗,但臉上並沒什麼悲傷,至少我沒感覺到她臉上的悲傷。
你來了。馬小麗看著我說,既沒激動,也沒內疚。
朱馬曾經為她很痛苦,說她喜歡跟某幾個男人上舞廳跳舞。朱馬寫完《魔鬼谷》後,之所以沒再執筆寫東西,就是因為他老婆讓他苦惱。幾個月前,朱馬到我辦公室來玩,就對我說馬小麗現在變了。我當時並不關心他的馬小麗。我當時還陷在離婚的痛苦里不知所措,就像一只鹿暴露在獵人的槍口下于是不知所措一樣。此刻,我看著朱馬的妻子,我有譴責她的權利嗎?似乎沒有。我目光里的哀憐是對死者的一種歉疚,假如我曉得他會死,我就不會那麼「剁」他。朱馬生前沒朋友,馬小麗說,他感到最痛苦的就是他在長沙沒一個朋友。
哦。我隨口哦了聲。
你是他在長沙惟一的朋友。馬小麗說。
我盯著馬小麗的眼楮,我感覺她眼楮里有一種憂郁的雲翳,只限于眼楮里。這是她臉上打了油脂,嘴唇上還涂了褐色口紅,而這些油脂和口紅掩飾了她臉上的憂傷。我倒覺得她這個時候不應該化妝,一是這個時候沒人看她臉上的妝,其次也不好。
他給你留了一封信,她說。
信里沒什麼東西,信里只有苦難和對生活的厭倦。語氣很凝重,仿佛有一種燻人眼楮的氨氣從信紙上飄升起來,燻著我的眼楮。我說︰朱馬是怎麼自殺的?
他把臥室的門反鎖了,割斷了左手的動脈血管。她說。
我瞧著牆上的鏡框,鏡框里瓖著朱馬尖瘦的面孔。朱馬的眼楮一只大一只小,照片很明顯,這也是他常常戴著眼鏡的原因。假如他的眼楮不是一只大一只小,也許他就不會天天戴著副寬邊眼鏡。另外,朱馬的嘴唇上嘴唇較薄,下嘴唇較厚,是一種地包天的命相。我時不時盯一眼鏡框里的朱馬,暗暗對他說︰對不起了,對不起了。但願你老弟的靈魂得到安息。我深深後悔自己不該那麼狠地壓榨他的勞動價值。朱馬,原諒我。請你千萬要原諒我!
2月20日
朱馬的死,讓我那幾天的心情非常灰暗,好好的一個人,說死就死了。這讓我越益感到人就是一個過客。佛教說︰人死如燈滅。朱馬這盞燈已滅了,他留下了兩本書,《黑鐵刀》和《魔鬼谷》。但這兩本書能留下多久?五年十年?鬼曉得!
過年了,我得回家過年。徐紅不願意和我一起去鄉下過年。她說她有同學聚會,再說我們還沒結婚,她不想去。我沒堅持,我自己回了趟鄉下。我走在那條通往我家的山路上時,心里真有些心潮澎湃。山路兩旁是樅樹和板栗樹,山坡上是一片綠油油的茶林,金絲鳥和山雀經常在這片茶林里飛來蹦去。享受著它們的生活。在茶樹與茶樹之間,經常種著黃豆或花生,那些山雀和金絲鳥卻是這些農作物的捍衛者,把企圖侵害這些植物的蟲子消滅了——那是滋潤它們肌體和羽翅的食物,它們需要它就同人需要吃蛋白質的食物一樣。
父親更老了,背都駝了。我叫父親不要再那麼發狠做事,我告訴他說,人生只是一個過程。父親直點頭,表示他什麼都沒放在眼里。母親也老了,頭發全白了,還掉了不少。他們養了我兩個姐姐和我,該輪到他們享享福了。假如我有能力,我就要讓父母們享享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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