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結局是我一直所期望的,再不堪的開始與再悲哀的過程,我都可以忽略不計。
————題記
我微笑,朝面前的男子禮貌而生份的開口︰你好,凌先生。
他的臉近在咫尺,波瀾不驚的俊顏,幾乎是在剎那間,便風起雲涌。深褐色眼眸里禁錮的萬千情緒,逐漸清晰,仿佛下一刻就要沖破束縛與他此刻最真實的想法坦誠相待。他銳利的視線如同鋒利的刀刃般,一道不落的投在我佯裝風輕雲淡的眼里。
是我先投降。他的表情太認真,認真到讓我胸口悶慌的難受。我收回捧著玻璃杯的手放進大衣兩側的口袋,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用指尖狠狠掐著自己掌心的皮肉,心髒跳躍的速度太迅速,這樣的空間太寂靜,我很怕我再不說點什麼來掩飾就會被面前的男子看出我內心深處潛藏的慌亂與緊張。我撲哧一下笑出聲,然後從容大方的朝他伸出手,我說,凌璽御,好久不久,你真是一點都不好騙呢。
我躲在程禮譽別墅的頂樓,站在天台高大的盆栽藤蔓後偷看樓下黑色的轎車。程禮譽端著咖啡走過來,明目張膽的站在欄桿前朝樓下打量,瞥了一眼躲在藤蔓後畏手畏腳的我,漫不經心的開口問︰你不下去和他打聲招呼?
我佯裝無謂的笑著回,哥哥,昨天他要帶我走的時候,你只差沒跟他當場打起來,現在怎麼放心讓我下去?你不怕他帶走我嗎?
程禮譽舉起咖啡杯輕抿了一口杯中的液體,沒有看我,只是盯著樓下的轎車,慢條斯理的回答︰昨天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後來仔細想想,謹,能帶走你的不是他,是你自己的心。
我怔忡了好幾分鐘,轉身,下樓。在樓梯口時頓了一下腳步,猶豫的開口輕聲問,哥哥,你說,有沒有一點可能,他愛上了我。
程禮譽嗤笑,他倚在護欄邊,回眸盯著我,認真的回︰謹,別為自己想繼續冒險找借口。習慣和愛,永遠不能混為一談。
我頷首,說,我明白,哥哥,我知道該怎麼做。
我沒有下樓,回了自己的房間,站在陽台上給凌璽御發了一條信息,約在第二天會面。凌璽御的車停在樓下,在我的信息提示發送成功後至少還停留了半個小時才呼嘯而去。
我約的的地方是回來後和凌璽御首次踫面的西餐廳,我抵達的時候凌璽御已經坐在了預定的餐桌前,他穿著干淨的白色襯衫,分明和當年與我擦肩而過時穿純白體恤的模樣迥然不同,可是,我還是覺得,此刻的心情,與當年淪陷的感覺如出一撤。
他的五官依舊精致,每一寸都如神筆刻畫,恰到好處。俊顏上看似一如平常的風輕雲淡,但卻微微少了一份讓人嘆而觀止的淡漠,眉眼間的倦意若隱若現。我心底感觸感觸萬千,強裝鎮定的走過去在他的注視里安然坐下,笑著開口調侃道︰凌璽御,你說我們這算是約會嗎?他安靜的盯著我,不作答。他這個樣子讓我有種內心的慌亂無所遁形的錯覺,我需要說更多的話來掩飾自己的異樣,于是接著笑言︰說來真是奇怪,我們在一起時都從來沒有約過會呢。人家都說相戀過的人分開了是沒辦法再做朋友的,你看,我們現在卻能這麼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喝咖啡聊天,果然是因為沒有真正相愛過的原因吧。還有——
蘇瑾。他終于出聲打斷我掩飾情緒的喋喋不休,他的嗓音有些低啞,依舊聚精會神的看著我,唇角漸漸泛起一絲自嘲的笑意,他說,蘇瑾,你是有備而來的吧,你才說了三句不到的開場白,都快讓我羞愧的無地自容。
我愣了一下,緩緩收斂臉上偽裝的沒心沒肺,淡笑著說,那你先說吧,我讓給你先說。
他看著我,似乎在微微斟酌語句,良久才認真的開口︰對不起。
我幾乎反射性的回答︰沒關系。然後繼續說︰凌璽御,如果你接下來還要說「謝謝你」這三個字的話,那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不客氣。
凌璽御沒有被我的冷幽默逗笑,他的眼色認真,一字一頓的問︰那如果我說,我娶你呢,你怎麼回答?
我的心髒隨著臉上的笑意一同僵住,思緒還沒來得及理清,他又緩緩低吟︰那天在這個餐廳,我發現了你,比你還要先發現,其實當時我可以更早的走過來,可是我沒有。我當時一直在想,想這一年多以來一直都在想的問題,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終可以再遇見你,我要先跟你說哪三個字。對不起,還是謝謝你,亦或者是,我娶你。
他的聲音清晰,我做不出任何反應,心緒卻緩緩趨向平靜。他說,蘇瑾,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有去找過你。你離開後的第一通電話,我查到的地理位置是在澳大利亞,我找到程禮譽的住址時,你已經跟他離開。那時候我唯一的想法是,我作為你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很失敗,讓你產生了這種與我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念頭。明明那時候,一切都雨過天晴,好不容易苦盡甘來,然後,你跟我說了再見。你的第二通電話,瑞典,具體位置某家知名的腦科醫院。我承認,那段時間我真的很惶恐,你說你在治可以忘記我的病,我以為你只是開玩笑,我到瑞典的時候,你已經不見,程禮譽很謹慎,他把你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他同樣很聰明,故意將你的病情讓醫院透露給我,他護短,我讓你不好受,他拿你的病情來讓我更加不好受。我從這邊的醫院收集到你最後在這座城市的檢查報告時,想起那次你半夜躲在廚房偷偷吞藥,你微笑著說那只是很普通的止痛藥;拿到錄音的那一天,我罵你有病,你笑著說,你是有病,病的不輕;我安排你離開的那一天,你站在門口若無其事的說,無論送到哪里都要分開的,你在機場叫住我,你笑著跟我說再見;我想,如果那時候我能對你多上心一點,我不會等到最後才發現,你其實在最開始就給了我暗示,暗示你正在一步一步的籌劃怎麼為我奉獻到無處可用時再離開我。對不起,我發現的太晚。
我頷首,面色平靜的問,然後呢,凌璽御,你為什麼想要娶我?
他盯著我的眼楮,深褐色的眼瞳一片坦誠。他認真的回︰不知道,如果錯過我會覺得遺憾。想以後每天早上起床能吃到各種口味的早餐,想每天穿著有香皂味的衣服去上班,想半夜夢魘驚醒時,能感覺得到身邊躺著佔據我半邊床位的人。
我笑,眼楮卻酸脹的很。我說,沒關系,凌璽御,你放心,你的條件這麼好,相信很快就會找到一個溫柔賢惠的女人,她會每天給你做各種各樣的早餐,她會用最好聞的香皂將你每天要穿出去上班的衣物洗淨風干燙平,然後擺放在你起床時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位置,她會在你半夜被噩夢驚醒時乖巧安靜的躺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讓你覺得安心,她還會——
是,會有人為我做到這些。凌璽御出聲打斷我的話,他看著我,一字一頓認真補充︰或許她會做得更好,她做的早餐或許會更美味,她洗的衣服或許會更干淨,她或許更賢惠更溫柔更適合當我凌璽御的生活伴侶,但是,那個人,不是你,不是蘇瑾。不是你,我就會覺得遺憾。
我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邊抽紙巾去擦紅了的眼眶,邊笑著回答︰那也沒關系,凌璽御,這都是習慣問題。這就像我當初離開時一想著今後伴我終生的那個人不是你,就難受的要命一樣。可是你看我,我現在不是依舊安好的很麼?凌璽御,這都是時間造就的習慣問題,沒有什麼習慣是時間不能更改的。凌璽御,你放心,你以後會有更好的習慣會過更好的生活。
我說這話時,凌璽御的臉色已經開始緩緩變化。我起身,他隨即伸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沉聲問︰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
我點頭,很干脆的回答,是。他扣著我手腕的手緊了緊,深褐色的眼眸里開始沁入之前我未曾見過的慌亂,他倉促的開口,蘇瑾,我說我想娶你,是真心的。
我紅著眼眶笑著回答︰我希望你以後過的更好也是真心的。
我說,凌璽御,人都是自私的。你為什麼想娶我,因為你在你愛的人那里受了傷,想找一個永遠不會再帶給你傷害的人,而我于你而言就是最合適的那個人,我愛你可以卑微到塵埃里去,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永遠都不會主動傷害你。但是,凌璽御,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人,我也會有知覺,我也會怕疼,我在你這里受了傷,也會自私的想要找一個可以為我療傷的懷抱。凌璽御,你會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和愛你的我相守終生,我同樣也會怕疼怕受傷的選擇那個對我傾心相對不會讓我疼不會讓我受傷的人廝守終生。所以很抱歉,凌璽御,這次我想趁我還有理智的時候,選擇跟愛我的人一起。
你不愛他怎麼能跟他在一起?他扣著我的手腕加重力度滿臉陰郁的厲聲質問道。我邊甩手掙扎邊收斂笑意執拗的反問︰那你呢?你怎麼可以娶我?難道你愛我嗎?
他臉色的神情瞬間怔忡,顯然,他從來都不曾考慮過這樣的問題,而我心底最後那一點卑微的期望,隨著他臉上的僵持,終于破碎,灰飛煙滅。他的桎梏緩緩松弛,我被他禁錮在掌心的手腕,緩緩滑落,如同心髒。
我推開西餐廳的玻璃門,冬日薄弱的陽光迎面撒過來,程禮譽就站在這樣一片薄陽里,看著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看著我一步一步遠離自己愛入末微的奢想。程禮譽說,耗神費情的冒險,人生只需一次就夠;程禮譽說,習慣和愛永遠不能混為一談;程禮譽說,蘇瑾,別為自己想再冒一次險找借口。
我站在程禮譽面前,仰面與他低眸的視線相觸,我說,哥哥,這次我不再冒險了,全都听你的安排。可是,哥哥,為什麼我還是會難受?
程禮譽伸手輕撫我的發頂,溫聲說,沒關系,謹,沒有什麼壞習慣是改不掉的。
誠然,如我跟凌璽御所言,在時間面前,沒有什麼習慣是永恆不變無法更改的。但是,哥哥,你也說過,習慣與愛永遠不能混為一談。哥哥,我以為你懂,他于我而言,不是長年累月積存下來的壞習慣,而是深入骨髓的愛。
回程的路上程禮譽將車開得極快,後面有黑色的轎車緊追不舍。此時正值中午下班高峰期,我膽戰心驚的看著兩輛車在川流不息的車流中驚險無比的加速,超車,變道,追逐,口袋里的手機鈴聲孜孜不倦的響著,顯示的是一串刻進我記憶神經的阿拉伯數字。我雙手沁滿冷汗緊緊抓著座椅的兩側,顫著聲祈求,我說,哥哥,你開慢一點兒,拜托你開慢一點兒……
程禮譽沒有側過頭來看我,側臉緊繃,專心致志的控制著方向盤,靈巧的超過一輛越野後目不斜視的開口問︰謹,你沒有跟他說清楚?
我沒有回答。事實上該說的不該說的,想說的不想說的,我真的都說了。我認為我說的真的已經足夠清楚了,我從車側的反光鏡里看著身後窮追不舍的轎車,看著它驚險的閃過一輛又一輛被程禮譽甩在身後的車,仿佛能看見凌璽御一手掌著方向盤一手執拗撥我手機號的模樣,我真的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在執著。
我攢緊口袋里不斷震動的手機,側過頭低聲求,哥哥,求你開慢一點,求你。程禮譽突然轉過頭來認真的盯著我,沉聲問︰是不是還要求我現在就停下來讓他過來帶你走?他說這話時又驚險的越過旁邊車道的另一輛車。我不敢再開口,咬著牙撐了片刻,終于狠下心從口袋里掏出還在震動的手機迅速的接通,我沖著傳音器大聲的吼,凌璽御你他媽別追了,我是不會再和你在一起的。
你小時候有沒有听過這樣一個腦經急轉彎,打雷閃電時,為什麼是先看到閃電再听到雷聲?答案是因為眼楮長在耳朵的前面。
可是這一次,我分明是先從手機里听見刺耳的剎車聲和車身撞擊聲,才從我座位旁的反光鏡里看見身後的黑色轎車,與護欄相撞、翻滾、煙霧四起。
很好。我此生覺得做過的最讓自己後悔的事,由當初不知廉恥死心塌地說要和他在一起,更改為,剛才不顧情勢毫不猶豫的說再也不會跟他在一起。
凌璽御斷了四根肋骨,左腿粉碎性骨折,腦內程輕微積血狀態,上十處軟骨組織受挫,左肩處至胸前上月復劃了一道極深的傷口,全身縫了不下三十針,這並不算嚴重,醫生是這樣說的。
見慣生死早已麻木的醫生一臉淡漠的說,這都不算嚴重的傷。是的,于一步之遙的死亡來比,這並不算嚴重。
凌璽御在車禍後第十九個小時後從昏迷里醒過來,當時我正站在他病房的門口,听見醫生在向他分析他的傷情,以及治療方案。他靜默了半分鐘,聲音嘶啞的問,是誰送我進醫院的?醫生翻資料,公式化的回答︰一位叫蘇瑾的小姐,也是她幫你辦理相關的住院手續。又隔了約模半分鐘那麼久,凌璽御沙啞的聲音再度傳過來,他頗為期望的問︰那位小姐還在這兒嗎?醫生微帶歉意的開口︰很抱歉,這個我們並不清楚。
我悄無聲息的退出病房。
程禮譽在醫院的天台抽煙,背對著站在出口的我。天台的風極大,而他只穿了單件的薄衫與外套。那件外套還是我去年在秘魯那個小國療傷時陪他去買的。我鼻尖泛酸,慢慢走到他身後,伸手從後面抱住了他,我抽噎的說,哥哥,對不起。
他站著沒有動,任由我抱。狠狠的吸了一口煙,低聲問,你決定好了?
我點頭,抽泣,回,哥哥,對不起。
程禮譽將指間夾著的煙在護欄上掐滅,輕聲說,謹,他不過是用了一招苦肉計。
我說我知道,我哽咽的重復低喃,哥哥,對不起。
程禮譽丟下煙頭,沉聲說,蘇瑾,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你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疼你的人了,這會是你最大的損失。
程禮譽丟下這麼幾句話,然後用力拉開了我緊摟著他腰的手,轉身,沒有再多看我一眼,決絕的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徑自離開,再不回首。
我站在護欄前雙手捂著嘴哭,只覺得五髒六腑悶慌的都要窒息一樣,我知道,世界上本就沒有後悔藥這種東西,程禮譽已經破例給了我一次,就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哥哥,對不起,對不起。可是你不知道,當我看著他滿身是血毫無知覺的卡在被撞得變形的車里那一刻,我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我若不遵循自己的意願陪在他身邊,那才會是真正的對不起自己。
凌璽御的左腿打了厚重的石膏掛在床尾,右手則在輸液。他自己笨拙的用包著紗布的左手按遙控將床位微微調起了一些,半仰在病床上,側目一眨不眨的盯著正在削隻果皮的我。我沒有看他,低眸認真的看著越削越長的果皮,漫不經心的說︰凌璽御,我只是因為同情你,才留下來陪你。
他沒有回應,我亦沒再開口。專心致志的削最後的幾圈,我沒有強迫癥,但是人都喜歡完美無缺的,結果在最後兩圈時還是斷了,我看著掉進垃圾桶的那幾乎就快完整的果皮,既不惋惜也不懊惱,人生尚且無法完整,又何必強迫一塊果皮。
剩下的果皮被我三兩下削掉,我抬眸,將隻果向半躺在病床上的凌璽御遞過去。他沒接,看著我,低聲說,同情也沒關系,至少比不在好。
我佯裝無謂的笑笑,縮手將他不接的隻果收回來,切成小片小片的放進果盤,拿果叉插了一小塊給他,他瞥了一眼隻果,依舊沒接。我沒有將隻果喂進他嘴里,而是直接放回了果盤。我半笑半認真的說,凌璽御,我很抱歉之前未經你的同意就更改了你的生活習慣,我會留下來,只是為了幫你改掉你之前因為我的原因而養成的壞習慣的。
凌璽御盯著我,似乎看清了我眼里的認真,略沉思,伸手去拿插著水果的果叉。他是用正在輸液的右手去拿的,直接插起隻果往自己嘴里送,觸動了插在他血管里的針頭,他眉都沒皺一下,我的心卻咯 疼了一下,以借上衛生間為名倉促轉身離開。
凌璽御住的是燒錢的vip病房,一間大大的朝陽房。他的病床很寬闊,而我晚上則睡在旁邊那一張同樣不算小的看護床上。
凌璽御向來喜暗,臨睡前我將夜燈也關掉,病房內光線晦暗,凌璽御許是因為傷勢費神的關系早就入睡了。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看著不遠處病床上他的臉埋在黑暗里的輪廓模糊而朦朧,就如夢境一般。
半夜終于有了些許困意,還沒來得及睡著,只听見病床上傳來細小的衣料與被子摩擦的聲音,我猛地驚醒過來,困意頓無,撐起身子開了床頭昏黃的夜燈。凌璽御沒有醒,許是因為躺著睡太久想翻個身,結果扯動了傷口,隨即壓抑的從喉間哼了一聲,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死死抓著床單,力度大到讓我有種下一秒被單都要被他抓破的錯覺。
我慌忙下床走近,他劍眉緊蹙,額間估計是疼的太狠而溢滿了汗澤,我胸口一陣痙攣,下意識的傾過身伸手,小心翼翼的摟過他的頭貼近我胸口,輕撫他緊繃的後背,顫著聲說,我去找護士給你打止痛針好不好?打一針就不疼了。
凌璽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過來了,他埋在我胸前的頭搖了搖,伸手緊抓著我睡衣的衣擺不放,忍痛咬牙說,沒事,你在就好。
他的聲音沙啞,明明痛得無以復加卻忍耐至極。我鼻尖一酸,咬著下唇將暗涌忍了下去,一手撫著他的頭一手撫著他的背,像哄小孩一般。他身上的病服早就被汗浸濕了,我起身準備去幫他拿毛巾擦擦汗,才微微動了一下,他拽著我衣擺的手突然爬上我的背將我用力一按緊緊扣在他懷里。
他的胸口有一道極深的傷口,此時還縫著很多針,像條難看的蜈蚣一樣趴在那兒。他將我往他懷里扣的力度沒拿準,結果踫到了胸口的傷痕,只听見他倒抽涼氣的忍痛悶哼聲,我心下一驚,直起身子就要去檢查,他不依,痛得整個人都佝倭成蝦米也不願意松開扣著我腰的手。
我眼楮酸澀,輕聲說,我不走,我去拿毛巾。他置若罔聞的摟著我的腰,他現在就像受了委屈躲在大人懷里找安慰的小孩子,執拗又不听勸忍著痛的模樣,讓我的脾氣根本無從發起。我的身子一半吊在床下一半被他扣在懷里,僵得腰酸疼的很,微微猶豫了一下,甩下拖鞋干脆整個人都爬上病床側躺下來。大約過了兩刻鐘左右,凌璽御埋在我胸前急促的呼吸終于變得平緩而綿長,估計是剛剛的劇痛已經慢慢過去了,我微微動了一軀,他扣著我腰的手瞬間又收緊,將臉從我胸前抬起,深褐色的眼眸里寫滿戒備。我有點想笑,他現在這個樣子哪里還有半點凌璽御原本該有的模樣。我伸手撫了一下他被汗水微微浸濕的額前碎發,低聲說,我去打水給你擦一下。他扣著我腰的手沒半點松開的反應,我佯裝不耐的問︰難道你想明天早上滿房都是汗臭味嗎?他看了我一眼,緩緩松手。
我的腳才剛沾地,他在身後低聲說了句,我想上廁所。他現在還是不能下床的,我從衛生間拿出小便器走過去遞給他,他眼楮一眨不眨的盯著我,不接。我邊轉身邊說那我去叫護士來,腳還沒邁出一步手腕又被他扣住,他有些氣敗的開口︰不要讓別人給我弄。
我轉過身,深深吐納了一口氣,掙開他的手,將手伸進他身上的蓋著的被子里,模索著扯下他的褲子,將小便器也拿進被子里去。凌璽御的身軀繃得極緊,似乎有些為難的撇開頭不看我。
待他解決好後我又從衛生間提了半桶熱水過來,拿毛巾幫他擦拭身體,換被汗浸的半濕的病服。這次幫他月兌衣服擦身體時,我沒表現的多難為情或遲疑,其實仔細想想也是,再親密的關系都有過了,現在這般扭扭捏捏確實是矯情。
幫他弄好一切已是凌晨,我將水提回衛生間倒掉,深冬寒意深重,我穿的是單件的棉睡衣,一直忙前忙後不覺得有異,這會兒停了下來終于感覺到了冷意。髒的病服明天會有專人過來收取清洗,我想了想還是忍著寒意用肥皂將它們洗淨了,晾在通風的陽台。
返回病房的時候,凌璽御躺在病床上還沒入睡,深褐色的眼瞳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極亮,一眨不眨的看著我走近,然後將蓋在他身上的被子掀開,朝我伸出手來。我在他病床前站定,沒有躺上他為我讓出的那半張床位,傾身,執起被子的一角幫他蓋得嚴實,然後看著他溢滿不滿情緒的眼,輕聲認真的說,凌璽御,你難道不知道,我于你而言,也應該是別人。
他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銳利,反射性的就要將手從被子里伸出來,我死死的按住被子的邊緣,不讓他得逞。他現在滿身是傷,微微動彈一下都會牽扯到傷口,根本不會是我的對手。他的手伸不出來,只能死死的盯著我,然後聲音暗啞語氣生硬一字一頓清晰開口︰蘇瑾,你不是別人。
我微笑,帶好我的面具,不和他爭辯,也不解釋。盡管房間里開著暖氣,寒意還是穿越單薄的睡衣侵襲我的身體,我喉嚨癢的慌,終于沒忍住將頭扭向一邊咳嗽起來,被子下的手又不安分的掙了幾下,我用力的按著被角,等呼吸順暢之後扭回頭既微笑又不失認真的說,凌璽御,如果你存心想讓我感冒,就將手伸出來讓我站在這里給你蓋一整晚的被子。
被子下不停掙扎著要伸出來的手頓了一下,終于安分。我沒有再看他,轉身走回自己的床邊,伸手關燈,躺好。整夜意識渾僵,睡得極不安穩。此時我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我是留下來幫凌璽御戒掉壞習慣,不能縱容他染上更多的習慣,與我相關的。
次日清晨我出去買早餐時凌璽御還沒醒,回來時病房外站滿了西裝皮革的人,一個個面色焦急,仔細分辨,是凌氏的人。我泰然自若的走過去,那些人的視線像光一樣直刷刷落過來,大部分微驚後略為尷尬的點頭微笑,讓我想一下,我能獲此殊榮的原因是,當初離開之前,我的身份是,凌氏少太子凌璽御的女朋友。
有護士站在病房門口為難躊躇,向我小聲抱怨︰蘇小姐,凌先生不肯輸液不肯換藥,說你沒回來之前所有人都不準進去。我微微頷首,若無其事的扭動門把,徑直入內。
仰躺在病床上的凌璽御滿眼警惕的望著房門這邊的方向,見到來人是我時似乎微微怔忡了一下,隨即收斂了滿臉的戾氣,目不斜視的盯著我走進來。
我徑自進了衛生間,打好洗臉水擠好牙膏出來時,剛才在走廊上躊躇的人已經如魚貫入病房,有人在小心翼翼的向病床上的人報告著凌氏近期的的公事,其他人均低頭不語。護士推著裝著藥品的護理車站在病床旁,手里拿著輸液袋有些為難的看著並不伸出手來配合工作的凌璽御。
我將一切都視若無睹的走過去,用遙控將病床微微調高了一些,坐在病床邊沿將手中擠了牙膏的牙刷遞給他,他瞥了我一眼伸手接過,微微撐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倚靠在我身上刷牙,我一手幫他拿著盛滿清水的漱口杯,一手拿著盆子給他裝吐出來的泡沫。
我知道,現在在周圍所有人的眼里,我和凌璽御是何等般配,何等默契,般配得讓人羨慕,默契到讓我有一個恍惚間都差點被這個平和的假象欺騙。
我給他擦干淨臉和手,扶他躺回床上,示意一旁的護士給凌璽御插針輸液,凌璽御這會兒倒是很配合的伸出了右手,他的左手手背擦傷的很厲害,包著厚重的紗布,沒辦法輸液。
護士掛好輸液袋後依次給他身上有外傷的地方換藥和紗布,換到胸口的傷口時護士很敬業的傾身去解凌璽御病服的衣扣,而在同一瞬間,凌璽御幾乎是程反射性的滿臉嫌惡用包著紗布的左手快速撥開護士已經爬上他胸前的手,他的動作幅度很大,扯到自己的傷口痛得直悶哼,正在匯報工作的凌氏高層頓時面露惶恐噤了聲,而被他撥開手的護士一臉無措的站在一旁,氣氛變得尷尬。
我安靜的站在一旁,稍稍猶豫了一下,傾身去解他前襟的衣扣,我和他靠的很近,近到他溫熱的呼吸全部撲在我頸項間。他沒有排斥我給他解扣,給他拆胸口一圈又一圈的紗布,可是我並不為他對我的特別待遇而感到欣慰與興奮。在這條逐愛之旅上,我從一次一次跌倒的疼痛里逐漸清醒,眼前這個我愛入骨髓的男子,他願意讓我親近,不是因為他心里給我安插了一個有份量的位置,有很多時候也並非習慣使然,而是在于他周身的參照物。如果參照物是他放在內心深處疼愛的女子,那麼,我永將被排斥,就如同我在他失意醉酒後成為他女人的次日,他清醒過來歇斯底里的叫我滾一樣。又如果,參照物是像護士亦或者其余他不熟識不信任的路人甲,那麼,我會很榮幸的被他接受,被他依賴。怎麼說,我都是備胎。
他的胸口,臥著一條極長極丑的「蜈蚣」,紅腫間夾雜著血絲,我拆最後一圈紗布的手幾不可察的抖了一下,忍住心髒如被針扎的刺疼,對一旁手腳無措站著的護士伸出手,輕聲說,我會上藥和包扎,交給我吧。護士將裝著藥膏紗布之類的托盤請放在我手上,如獲大赦般倉促退了出去。
凌璽御示意已經噤聲了的工作人員繼續匯報,我低頭安靜的給他上藥,下手極輕,但還是偶爾感覺到他身軀的驟然緊繃。很痛,我知道,但是,我曾經經歷過更痛的,在瑞典腦科醫院的病床上,在動手術的前四天,我夜不能寐,整晚抱著恍惚間覺得就要爆炸的腦袋痛得撕心裂肺的嚎叫,那個時候,沒有一個叫凌璽御的男人陪在我身邊安撫我。那個時候,抱著我一起夜不能寐一起痛的哭出聲的,是程禮譽,是對我十年如一日溫柔相待的程禮譽,是給過我機會後悔願意給我更溫暖生活卻被我棄之如履毫不珍惜的程禮譽。
程禮譽可以為了我破釜沉舟,而我為了凌璽御,可以不留後路。我真蠢,蠢到明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對的,也要義無反顧的錯下去。
我為他包好最後一圈紗布時,听見有高層工作人員小心唯喏的說,凌董,接下來要匯報的是a級事務。我的手頓了一下,a級事務是凌氏極高的機密事務,我用余光瞥了一下,病房內此時已經有大部分人員自覺的走出了病房。我快速的給他扣上病服的扣子,將藥膏和紗布稍稍收拾了一下,起身,凌璽御伸手扣住我的手腕,低聲說,你留下沒事。隨即向另一側的高層揚了一下下巴,示意他說下去。
在那高層開口之前,我不著聲色的掙月兌了他的桎梏,在他略為不解的視線里丟下一句「我去透透氣」便直接去了陽台,隨手關上了陽台的門。
我不需要他如此信任我,因為他的信任,建立在篤定我愛他愛到絕不會背叛他的原因上,而非,他心里有我,因而信任我。這樣的信任,是因為他在我付出真心的前提下而施舍的,我不需要,這種類似嗟來之食的信任。
凌璽御的外公在一年前過世,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凌軒遠,由他一年多年前親手送進監獄,半年前被判無期徒刑,上訴無效。整個凌氏,早已由他單肩負起。那個壓力排山倒海壓向他的時期,我正處腫瘤切割手術後的休眠期,我們不在彼此的身邊分擔對方的重擔,我的身邊那時有無微不至的程禮譽,而他的身邊,我不知道,還有沒有過一個叫梁雨音的女人。那個曾在我離開的前一天被他摟在懷里向我綻放勝利微笑的女人,此時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又似乎從來都未曾出現過,我找不到她存在的蛛絲馬跡,當然,我不會傻到去問凌璽御,那是他的忌,我永不配提及。
來醫院看望凌璽御的基本都是凌氏的高層,他們一個個臉上既誠惶誠恐又堆滿笑意,一個個鮮花果籃,阿諛奉承。這些人里,沒有他的親人,沒有他的朋友,沒人敢像長輩一樣責備他這麼不小心這麼不愛惜自己,沒人敢像哥們一樣走過來輕捶他的肩揶揄他也有今天。是的,凌璽御每一天都生活在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世界里,沒有人希望過自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僅僅只是為了生存,為了捍衛屬于自己的一切。
從凌璽御緊蹙的劍眉間不難看出,他討厭他的病房每天有來來往往的人群不斷,他討厭面對虛偽的嘴臉,他討厭應附,于是在次日,他囑咐秘書每天定時過來匯報工作之後,直接下了禁止探望的命令。
凌璽御短時間內只能吃流質食物,我買好粥回來時,正巧踫見他神色厭惡的使喚護工將滿房的鮮花扔出去。護工雙手捧著好幾束與我迎面相遇,我伸手從她懷里抽出顏色素淡的一束,低聲說,這束送給我吧,都還沒有人送過我花呢。
說這話時,我知道凌璽御正在目不轉楮的盯著我,我抬眸,他看我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掩飾什麼般輕咳了一下,輕吟道︰要是你喜歡的話我以後送——
不需要。我淺笑著打斷他的話,單手捧著花走過去,將另一只手上提著的粥放在他觸手可及的的桌台上,輕聲囑咐,趁熱吃。然後抽走桌台上高級病房專設的水晶花瓶,走去陽台插花。
我沒說完整的是,凌璽御,我不需要,不需要你現在因為習慣因為依賴而許諾的以後、未來。我站在朝陽的陽台上,回眸,從落地窗的窗簾縫隙里看房內的他,他正對著台面上的粥發怔,沒有伸手去拿,形單影只的模樣,讓我很難受。我想我大概有些明白了,為什麼凌璽御會想要娶我,其實並非全部是習慣使然。凌璽御的身邊,懂他的人實在太少,說到底,連青梅竹馬的梁雨音都應該不算懂他的,如果真懂他,就不會選擇背棄他。而我懂,我懂他的身不由己,我懂他的言不由衷,我懂他的喜怒哀樂,我懂他,勝過懂自己,于是,我有幸成為了他想娶的人,一個最懂得如何去迎合他的人。
我有過很多次妥協的念頭,想著就這樣吧,他都願意娶我了,那個曾經歇斯底里叫我滾的男人,他現在都願意放低身段給我名分留我在身邊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何必矯情的欲迎還拒,何必執拗的想要他和我付出對等的感情,何必貪心的奢望他對我言及情愛。心底最真實的想法是,之前都那麼奮不顧身的飛蛾撲火過,不就是固執的想要不計後果的和他執手一生麼?可是為什麼,終有這天他願意給我機會,以我之名冠他之姓時,我再也找不到,預期中該有的欣慰、與滿足。
感情終是講究時機,我走的太過頭,他伸手攔的太晚,于是,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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