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6頁

作者 ︰ 賈童

「那天?我睡了很久?」

「兩天一夜了,你說呢。」江鶦縮回手,順便掖了掖被角,忽然意識到兩個人的右手仍然緊緊握在一起。

「你一直留在這里?」雖然明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但江琮就是希望能听她親口承認一下。

江鶦淡淡一笑,當時情景用兵荒馬亂來形容也不過分,江琮病起來總是格外不老實,一碗藥灑了七八成才能喂他喝下幾勺。

江琮垂下眼簾,只見江鶦裙衫上還清楚殘留著潑濺上去的藥湯痕跡。

「真可惜,我要是當時醒著就好了,就能看到你為我忙亂慌張的樣子。」江琮忽然莞爾,半開玩笑的話語不假思索地飛出雙唇。

江鶦一下子抬起眼來看著他,片刻後慢慢地無奈地笑了起來。

「真是一點也沒變。」

江琮笑意更深,目光落到她的肩窩,想也不想就把頭靠過去。江鶦微微滯頓一下,沒有推開,只是輕輕把滑落的被子拉高。以前的江琮並不會覺得這樣的舉動有什麼異常,可是也許曾經失去,而且一度絕望地以為再也不會擁有,所以竟生出恍然的錯覺,以為這只是夢了千百回的鏡花水月,每一個細節都熟悉清楚到足以以假亂真,卻在伸出手後碎于無形。

門外突然一陣嘈雜,「聖上駕到——」通傳聲才到門口,熙瑞前腳就跟著跨了進來,完全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出現的江鶦一愣,四目相對,熙瑞也怔住了。

還是江琮先反應過來,「見過聖上。」他嘴里雖這麼說,身體卻沒有行動的意思,依然倚貼著江鶦,纏著她的手不帶半分力道,倒讓江鶦不忍心把他推開。

熙瑞盯著江鶦察言觀色一番,瞧不出什麼端倪,只見他們兩人親親熱熱地靠在一起,雖然熟知江琮從小嬌生慣養的性子,加上姐弟倆感情深醇在王府內外也是出了名的,只能裝作視而不見,但心中不免還是有幾分郁結,「朕听說琮弟身體抱恙,現在好些了嗎?」

「有姐姐照顧已經無礙了。」

「那便好了。」熙瑞說著目光自然投向江鶦,意思是你也該回去了吧。

江鶦也覺得逗留得過久,趕緊站起來,「你沒事的話我先走了,遲些再來看你吧。」

一路上熙瑞悶悶不語,江鶦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嘆口氣站住了,熙瑞走出老遠發覺周圍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這才停下來,轉頭不住地看。

「皇上走那麼快,臣妾都要跟不上了。」江鶦緩步走過來。

熙瑞終于忍不住沉下幾分臉色,「你回答朕,是不是很想留在這里?」

「皇上這是什麼意思?」

「朕認識你們不是一天兩天,江琮對你的感情,朕看得很清楚。」

江鶦定定凝望著他,「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熙瑞被她的反應所迷惑,慍色不見,有些詫異,「你知道?」

知不知道,又有什麼不同?江鶦淡淡一笑。蒙蔽其中而生出的恨意,並不會在看清一切後消弭,只能轉成深深的昏茫,隨時間沉積到不堪承受的那一天。

「回報不了的,只能視而不見,這就是我的回答。」

這時風突然吹起,兩人正站在紫藤架下,淋了一身的花雨和幽香,江鶦下意識伸出手來,落進掌心的細碎殘破,在風中好似瑟瑟發抖著,又像一群極力想要振翅遠去的小鳥,江鶦垂手,任由它們跌落塵埃。對花來說,在那一刻她是把它們的命運牢牢握在股掌之中的神明,對她來說,誰又是控制這一切的造物?

又是三月三,民間女兒節,有多少稚子就在這一天變成了大人?

三加過後,江琬江琰鄭重其事跪于堂殿中央,朝身為正賓的皇後伏拜叩謝。那樣深深的一揖,謙恭而疏遠,眾目睽睽之下,她們臉上已經看不到年少時對她的親昵和倚賴。

次日就是皇後壽辰,國難當前,所有的喜事都蒙上了一層驅之不去的陰霾。盛宴設在懿德殿,絲竹歌舞過了三巡,眾主賓臉上的愁色隨酒意漸退,在這種時候,最終惘然的只剩下無法醉去的人。

江鶦借口出了懿德殿,由兩個婢女陪著,信步在附近閑逛。穿過一處水濂,只听陣陣歡笑傳來,頓時令人耳目一新,江鶦舉目望去,薄淡的暮色中,兩個身影穿梭庭廊,似乎在追逐什麼,跑得近些才認出正是江琬江琰兩姐妹。

江鶦不由站住,她只知道她們倆也來了筵席,只是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人,想來是嫌里面太沉悶,自個兒溜出來玩樂了。少女總是對陰郁有著超乎常人的,以前自己也是如此,每當不能自由呼吸,歡暢奔跑的時候,就會躲開。遠遠地,去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快樂地寂寞著,並且沾沾自喜。

如今的江鶦只能在咫尺之外,靜靜看著她們的快樂,慶幸著她們始終如一的童真。

「追到了嗎?跑得那麼急,掉水里去我可不撈你!」一個聲音在微風拂送下飄過池塘,碧玉般的水面起了一絲皺意。

江琬轉過頭,沖撩簾而出的江琮笑道︰「誰像你走得那麼慢,蝴蝶早都飛光了!」嘻嘻笑的江琰突然看到江鶦和兩個宮婢,頓時正色,拉了拉江琬,規規矩矩地站好施禮,「見過皇後娘娘。」

江鶦忽然難過,看著她們年輕得沒有一絲憂慮的臉,居然說不出什麼話來拉近彼此的距離。時間和權勢像一條河流隔絕了她們,誰也無法淌過去觸模對方。

江琮大笑著過來,一左一右勾住姐妹兩的肩膀,「什麼皇後娘娘,姐姐都不認得了嗎?」

「可是……」江琬為難地看著江琰,父親教過她們,有外人時不能再姐姐姐姐地隨便亂叫,那兩個宮婢難道不是外人?

「蝴蝶抓到了嗎?」

「哎呀,飛走了!」

江琬悵然地望著牆,江琮接過她手里的網兜,柔柔模了模她的頭,「說起蝴蝶,有次姐姐穿了一件百蝶穿花的袍子,那些繡蝶足以以假亂真,害我撲到她身上去了。」

那是很小時候的事了,江鶦差一點就不記得。

婢女退下後,江琬江琰不死心地繼續撲蝶,亭子里只剩江鶦和江琮對坐,一張石桌,幾分暮色,荏苒而去的光陰仿佛開始倒流。

「今天是你的生辰呢,怎麼不高興了?」江琮把裝了蝴蝶的錦盒放在桌上,輕輕掀開一條縫,以免它們悶死。

「熙瑞隨軍出征的詔書已經擬好,明後日就會頒發,戰事在即,這也許是他陪我過的最後一個生日了。」

江琮深深凝視著她,「你不認為他會平安回來?」

「我是說最壞的打算。」

「我答應過你,只要你想他回來,他就一定能回來。」

江鶦怔了怔,目光慢慢移開,卻不知該看哪里。就算熙瑞勝利回朝,然後呢?那又怎樣?生活並不會改變,而她也不能奢望此外的更多。

「還是……你想要別的?」江琮輕輕問了一句,尾音如同細石投入湖中,泛開陣陣漣漪,「只要你想,天地我都可以給你。」

江鶦卻在這時發現自己竟渾然不知心里的是什麼,只能懵懵地看著江琮,「你怎麼突然想起來對我百依百順了?」

「我就是喜歡這樣。」江琮哂然一笑,有幾分孩子的固執和天真。

江鶦開始詫異,對一份他不能得到的感情無休無止地付出,這在以前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江鶦懶性上來,沉吟片刻隨意笑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替我決定吧。」

江琮思忖一下,忽然拿掉了錦盒的蓋子。重見天日的蝴蝶爬上邊緣,有的振翅飛去,有的還在徘徊。飛翔的過程像一條斑斕的彩帶,江琮的手穿過它們,停在江鶦臉頰,輕輕一拂。

江鶦下意識跟著抬手觸模臉頰,模到緊抿的意味著憂愁的唇角,忽然明白江琮只是要她開懷。

江鶦在那些騰空而起的絢爛中慢慢微笑起來,哪怕只是一時半刻。蝴蝶用雙翅鋪就的雲彩迅速蒸發,當最後一只飛出了亭子,江鶦一下月兌口而出︰「我想知道它會飛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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