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這日天氣晴好,京城剛剛出現天光,微微的亮色將街道照出了一半影子,西樹胡同的一處宅子里邊已經有了動靜。♀「吱呀」一聲大門打開,在這寧靜的清晨里,聲音格外的響亮。
屋子里邊魚貫走出了十多個少年男女,領頭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門檻上站著的文班主一一查點了人,對著那少年道︰「小白玉,現在是寅時,你們到河邊練唱一個半時辰以後回來
小白玉恭恭敬敬應了一聲︰「班主,小白玉明白
文班主又鄭重交代了一句︰「今日可是咱們在京城唱的第一出,務必要做到最好,可不能出了半點差錯,這一個半時辰里邊都把自己最拿手的戲反復練唱,互相配下戲文!」
「是!」那十多個少年男女齊聲應答了一句,穿過大門往外頭走了出去,文班主望著那漸漸的背影,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笑容︰「今日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打賞呢
四月三日是禮部左侍郎楊敬業母親楊老夫人的生日,楊老夫人素來喜歡熱鬧,于是便請了戲班子來唱戲,听說她是重金聘請了外地來京的瑞喜班,唱的是江南那邊時興的昆劇。
楊老夫人的壽宴來的人不是特別多,可也不少。除了自家親戚,大部分都是楊大人的同僚,就連禮部余尚書的母親也帶著孫子孫女來楊府赴宴了。按理來說余尚書府可以不用來往下屬的宴會,因著他是正二品,可比楊大人要高出兩級,可楊大人為人不錯,做事又勤快,余尚書十分喜歡他。余尚書的母親余老夫人也是一個戲迷,听說楊老夫人請了戲班子來唱戲,一迭聲的說要來楊府听戲,余尚書無奈,只能包了個大紅封,讓余老夫人帶著來楊府了。
長寧侯府今日也來了不少人,楊老夫人是容大女乃女乃的母親,故而容大爺和容大女乃女乃帶著嘉懋春華冬華來了楊府,容老爺說京城里親戚少,楊老夫人大壽定然要去,于是讓容夫人帶了府中女眷都過去湊個熱鬧。
容夫人來到京城以後也出席過幾次宴會了,每次都是高高興興去,一肚子氣回來,因著每次都遇上不少身份比自己高貴的夫人,自己只能坐到旁邊賠著笑臉兒听她們說話。今日去楊府,容夫人很是願意,心里想著這楊府也請不到官階太高的人家,自己總算能揚眉吐氣拔尖出眾了,旁人不來奉承著她還奉承誰去?
帶著容府女眷到了楊侍郎府,門口的門房見著馬車上長寧侯府的標記,趕緊迎了上來,點頭哈腰︰「長寧侯夫人安好!」轉頭吩咐旁邊站著的婆子︰「趕緊將長寧侯夫人領了進去!」
跟著那婆子進了主院,楊老夫人得知長寧侯夫人來了,親自帶著媳婦孫女等人迎出了大堂,容夫人心中得意,被恭請著坐了左首第一個位置後更是舒暢,坐了下來說了幾句賀生的吉利話兒,楊老夫人笑著答道︰「作承長寧侯夫人蒞臨,今年我這生辰可格外的不同了些!」
賈安柔帶著淑華和秋華上來給楊老夫人拜壽,楊老夫人留心看了看賈安柔和淑華,指著淑華驚訝的說道︰「竟然還有這般標致的人兒,我以前還覺得自己家的孫女生得美,可一看到容三小姐,方才覺得原來我想差了!」
淑華听著楊老夫人夸獎自己,揚起下巴瞥了秋華一眼,見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臉上沒有半分失落之色,心中憤恨,不過是強撐著罷了,看她那表情便知道心里定然是不舒服!
楊老夫人贊揚了淑華幾句以後,便將自己幾個孫女喊了出來︰「你們陪容家幾位小姐玩去,在這大堂上邊陪著我們這些老婆子,也把你們拘得慌了!」
幾位楊小姐笑著答應了,拉起春華和冬華的手,朝淑華和秋華點了點頭︰「跟我們來,咱們去後院那邊,戲班子正在搭台子呢,咱們提前去看看!」
秋華笑著答應了一聲,同幾位楊小姐便往外邊走,淑華猶豫了一下,還是邁步追了過去,在後邊見著春華的背影,心中忐忑,只能遠遠的跟著,不敢走到前邊去。自從端王府別院參加桃花宴回來,春華就沒有再和淑華說過一句話,即便是遇著了,也只是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便扭過頭去。
「表姐,你那三妹妹怎麼不跟上來?」楊四小姐回頭看了看隔得遠遠的淑華,有些奇怪︰「她難道不愛和我們在一起玩不成?」
春華回頭看了看,心知肚明其中原因,只是不好在表妹面前說她壞話,淡淡一笑︰「我那三妹妹性子孤僻些,不用管她
楊四小姐這才放下心來,甜甜一笑︰「還以為我們府里招待不周呢當下眾人不再管淑華,嘻嘻哈哈的走到了後院那里去,與淑華的距離越來越遠。淑華站在那里,看著眾人鮮艷的衣裳離自己越來越遠,心里頗不是滋味,回頭望了下,見小荷垂手低頭走在自己身後,一手掐住她的手腕︰「走得這麼慢,成心是想要拖著我迷路不成!」
小荷被淑華掐著手腕上一點點皮,十分疼痛,可又不敢出聲,只能緊走幾步跟上了淑華,主僕兩人跨過月亮門進了後邊那個院子時,早就不見了楊家小姐和春華她們的身影。沿著小徑往前走,就見兩旁修竹林立,有一種曲徑通幽的感覺。
小徑上偶爾有人走動,可並不算太多,或許是還沒有到正午時分,還沒到太多客人,淑華走了會兒,便見前邊有一個湖泊,水面反射著波光,就如揉碎了萬點黃金一般,粼粼的耀著人的眼楮。
「跟我過去看看!」淑華見著湖畔有一個小涼亭,里邊似乎有人影綽綽,以為楊家姐妹在那里歇息,帶著小荷走了過去,到了亭子門口才發現里邊坐著的是幾位年輕公子,他們見著淑華走近,也是一愣。
見著竟然是青年男子,淑華有些羞赧,匆匆瞟了一眼,似乎有相熟的臉孔,可卻不記得那人姓名,正準備舉步離開,就听有人站起來朝她走了過來︰「容三小姐,咱們又見面了!」
淑華抬頭一看,原來就是那個讓她覺得頗為臉熟的公子哥兒,穿著一身淺藍色的帛衫,腰間有一條黑色腰帶,上邊瓖嵌著一塊明晃晃的碧璽,腰間還系了一塊玉玨,晶瑩剔透,一看便不是凡品。
「你是?」淑華有些迷惑,朝那公子歉意的一笑︰「我見著面熟,可偏偏卻記不起名字來了!」
那年輕公子露出一絲笑意︰「容三小姐不記得也是常理,咱們就見過兩次面。敝人姓余,家父乃是當朝禮部尚書
听到這位公子自報家門,淑華的臉忽然就火辣辣般燒了起來。第一次見到這位余公子是在端王府別院,正是許允臭罵她的時候,余公子也不知道從哪里轉了出來,開口替她說情︰「許大公子,怎麼便如此不憐香惜玉?這位小姐天仙化人,生得如此好容貌,該是要小心愛護,為何倒要被你這般詬罵?」
正是因著有余公子替她來說話,淑華這才月兌了身,回眸看了余公子一眼,滿臉通紅︰「多謝余公子仗義執言
余公子笑眯眯的看了淑華一眼︰「這許大公子素來眼高于頂,旁人不合他脾性便開口叱罵,我也只是看不過眼罷了。像小姐這般的可人,他竟然也忍心粗言穢語相向,實在令人不齒!」他低頭打量了淑華幾眼,好奇道︰「以前從未見過小姐,不知貴姓?」
淑華羞答答的抬頭看了余公子一眼,這才低聲道︰「祖父乃是長寧侯,我姊妹里邊排行第三
「原來是容三小姐!」余公子見著淑華那水汪汪的眼楮,心里感嘆,這容三小姐可真真是天生尤物,瞧她年紀不大,可那天生的風情卻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那一雙眼楮轉過來看人時,只覺含情脈脈春水漣漣。
過了幾日容夫人帶著淑華去了魏國公府的杏花宴,在那里她又見過余公子一次,余公子和她說了些閑話兒,話里話外將淑華捧做了京城貴女里第一美貌之人,听得淑華心花怒放,簡直將余公子認作了知己。只是雖然見了兩次面,可淑華都沒有問過他的姓名,又隔了二十來天沒有見著,心里的印象又淡了些。
「沒想到容三小姐竟然連余某都想不起來了,實在叫人寒心!」余公子的眼神里有幾分貪婪的微光,盯住淑華的臉不放,看得淑華都有些害羞。
「余公子,我不是沒有想得起,只是見你們這麼多人在這里,有些不好意思罷了淑華听著那余公子語氣里邊帶著抱怨,似乎又在向自己撒嬌,心里有著無比的滿足,楊家姐妹,春華秋華不理睬自己,還不是嫉妒自己生得美貌?
「這是余某第三次見到容三小姐,每見容三小姐一次,余某回家都夜不能寐,心心念念都是容三小姐的身影余公子挑逗般的看著淑華,見她兩頰泛出點粉色,更顯嫵媚,不由得吞了一下口水,容三小姐這女敕央央的小花苗,總得想點辦法將她采了才是。
禮部余尚書有三子三女,這位余公子是最小的兒子,與他的妹妹余三小姐在京城里小有名氣,余三小姐因著買詩之事被人揭穿,頓時成了京城名媛的笑柄,而余三公子卻因著風流放蕩名聲大噪。
這位余三公子今年已經二十有一,一妻四妾,可在京城勛貴的宴會里依然能見著他活躍的身影,不少剛剛出來交往的京城貴女一時不察便被他花言巧語騙得迷了本性,有少數被他得了手,但大部分貴女都因著有厲害的母親,在余三公子還沒來得及下手便被封死了一切來往的途徑,余三公子只能站在遠處望上一望,嘆息到口的肥肉就這麼飛了。
余三公子見淑華似乎沒有排斥他的意思,望向自己的眼楮春波脈脈,這位容三小姐,恐怕是個好得手的,自己該想些法子如何勾搭上她才是。
第二百二十七章瑞喜班楊府堂會
吃過午飯,賓客們都往後院過來听戲。
靠著湖搭了一個戲台,看著那布置就與本地戲班子搭的台子不同,上邊擺放的東西似乎更精致一些。看戲的位置分成兩個部分,由兩架長屏風隔開,男客坐在左首,女眷們坐在右邊,戲台前邊不多時便已經坐得滿滿登登,丫鬟婆子們站在旁邊,一邊看著自己夫人小姐需要什麼一邊饒有興趣的往戲台子上邊瞅。
「當當當」幾聲鑼響,就見一個丑角站到了台中央,他的鼻子上搽了一塊白粉,兩只眼楮用黑色油彩描出了兩個尖尖的菱角,看上去十分滑稽。站在中央,插科打諢的說了一段笑話,男客那邊爆發出了哄堂大笑,女眷這邊,夫人們的臉上紅紅,皆是小聲啐罵︰「這種粗鄙的東西也拿了出來糟污人的耳朵!」小姐們見自己的母親啐罵,都莫名其妙,只是抬頭望那戲台上邊看,此時丑角已經進去了,換出來一個小旦。
楊老夫人點的是瑞喜班拿手好戲《牡丹亭》,說的是一位深閨小姐杜麗娘軼事。初听那戲班子掛上牡丹亭的牌子,坐在容夫人身邊的賈安柔便是一驚,多少年沒有听過這出戲了?沒想到在這京城又能听到。
「瑞喜班?」賈安柔喃喃自語,心中涌現出一陣苦澀,這瑞喜班是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瑞喜班?多年以前,還是她做閨女的時候,也曾听過瑞喜班的《牡丹亭》,那時候她還是二八芳華的少女,听著那哀婉淒怨的曲調便動了情。戲台上杜麗娘見了一張少年公子的畫像便神魂顛倒,而她卻是見了那個小生的俊顏丟失了自己的一顆心。
賈安柔緊緊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裳,貪婪的看著戲台上那個小旦甩動水袖,轉出了兩朵白色的花,她的心思也隨著小旦的唱詞飛到了很久以前。他穿著一件淡黃色長袍,帶著一頂儒巾,一雙眼眸就如能勾人心魄,看的她全身酥軟了半邊。演完一折,戲班子里的小丫頭端了笸籮來討打賞,她毫不吝嗇的扔了一兩銀子,小丫頭擎著笸籮朝她行禮,清清脆脆的喊出了一聲︰「謝賈四小姐打賞!」
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可現在回想著就如在昨日一般,她偷偷出府與他相會,在一家僻靜的宅子,他讓她領略到了**之事的快樂,她在他的身下,能感覺到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在將她吞噬,快樂得叫出了聲音。
眼前仿佛有他的身影浮現,就如那些時候,他緊緊的抱住自己,不住的揉捏著她的高聳之處,賈安柔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飄飄然起來,一雙腿也不住的在顫栗著,多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原先三爺還能讓她快活一把,可自從他不舉以後,自己的井水便沒有人來汲取過,越來越多,幾乎要溢了出來,將她吞沒。
戲台上的戲依舊在緊鑼密鼓的進行著,台上已經演到了杜麗娘因為思念那位少年公子得了重病,父親杜寶出言叱喝她的那一幕。此時有位夫人感慨道︰「這麗娘也真是忒痴情了!這位杜大人也太固執了些,眼看著女兒都病成這樣了,何苦還要訓斥她,讓她如了願也便是了!」
旁邊有位夫人卻搖頭反對︰「如何能這樣!若是都依著女兒家自己的心思來,這門第什麼都丟到一旁,豈不是要亂了套!」
兩位夫人各執一詞,眼見著場面有些僵,禮部右侍郎商大人的夫人笑道︰「只不過是唱戲罷了,何必如此講究!誰家還會真出這樣的事兒不成?大家都看戲罷,我見著這扮杜寶的,不會比那演小生的差,想必年輕時也是個紅角兒!」
听了商夫人的話,大家都往台上看了過去,紛紛點頭道︰「還是商夫人眼楮厲害,這個演老生的,確實生得不錯,愈看愈有味道!」
賈安柔本正在沉思中,听著眾人夸獎那老生,也舉目往戲台上那個老生身上望了過去,忽然間,她的身子就是被魘住了一般,全身僵硬的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只覺得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來。
雖然臉上涂脂抹粉,還粘了一掛胡子,可賈安柔卻依舊能認得出來那便是他,他的眼楮實在太讓她記掛了,哪怕是燒成灰,她也能認出他。他竟然演老生了!賈安柔的眼淚幾乎便要掉下來,昔日里他都是演小生的,意氣風發,站在台上才一亮相,便引得滿堂喝彩,她還喜歡他演的武生,動作瀟灑,身姿英武,可現在他卻退到了演老生的這一步了。
容大女乃女乃坐在賈安柔身邊,側目看了看賈安柔,驚訝的問道︰「三弟妹,你怎麼掉眼淚了?」
「我見著這戲文唱得實在好,忍不住便想哭了賈安柔拿著帕子擦了擦眼淚︰「我家淑華還未議親,總歸得要有個好歸宿才是!」
「容三夫人也太多心了,怎麼能將侯府的小姐與那戲文里的杜麗娘相比!」旁邊有嗤嗤的嘲諷聲︰「這樣比,簡直是自降身價!」
坐在容夫人身後的淑華听到了夫人們的議論,一張臉似乎要滴出血來,心里很是羞憤,母親今日是怎麼了,為何將她與戲文里的那個杜麗娘相比?為了一個男人竟然能要生要死的,她容淑華才不會做這樣的事呢!
秋華就坐在賈安柔身後,將她的話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微微一笑,看起來這個瑞喜班正是多年前的那個瑞喜班了,否則這位三少女乃女乃也不會這般魂不守舍,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明里糟蹋了她最寶貝的淑華。
唱了幾折戲,中場歇息了一回,一個小丫頭跨著笸籮往夫人小姐這邊要賞錢來了,秋華仔細打量了那小丫頭幾眼,心里有幾分失望,這小丫頭並不是上次那個小桃紅,否則還可以讓楊老夫人給幫著參詳一下。
小丫頭擎著笸籮一路走過來,就听銀毫子銀角子落在籮里的聲音不斷,小丫頭笑嘻嘻的連聲道謝︰「謝楊老夫人打賞,謝尚老夫人打賞!」端著盤子走到秋華面前,秋華扔了個銀角子到里邊,望了那小丫頭一眼,嘆著氣道︰「怎麼這樣小就出來唱戲了,辛不辛苦?」
小丫頭見一位小姐和和氣氣的問自己話,受寵若驚︰「哪里能不辛苦!可這便是小翠喜的命,攤上了這命,可繞不過去!我也想要有小姐這樣的好命,只能多做善事,看下輩子投胎能不能生到富貴人家!」
旁邊的夫人們听了都是發出了嘖嘖贊嘆︰「這小嘴兒可真會說話!她這話的意思便是咱們都是上輩子做了善事積了德的,喲喲喲,听得人心里舒服不過了!」
楊老夫人看了小翠喜一眼,見她用紅繩子扎著兩只羊角辮,眼楮撲閃撲閃的發亮,逗弄了她一句︰「小翠喜,你可還有兄弟姐妹?都在這戲班子里唱戲不是?」
小翠喜點點頭道︰「我上頭有一個姐姐,名叫小桃紅,現兒學著唱旦角,只不過還不能做當家花旦,今兒演的就是那丫鬟春香,下邊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妹妹年紀小,還沒學著唱戲,弟弟才半歲,自然也不能給各位夫人小姐來請安,還望夫人小姐們恕罪則個!」
眾人哄堂大笑了起來,指著小翠喜道︰「真是個精靈古怪的,收了做個丫鬟,每日里有她在旁邊說笑話兒,恐怕也不會厭煩呢!」
听著小翠喜提到姐姐小桃紅,秋華心里頓了下,抬眼打量了一下,這小翠喜長得與淑華並不相像,如何才能將小桃紅從台上喊下來呢?正在想著,旁邊春華不疾不徐的開口了︰「小翠喜,你去戲台告訴他們,這戲唱得不錯,下邊幾折賣力的唱,我外祖母是個喜歡听戲的,听著戲文唱得不錯,定然有厚厚的打賞,到時候唱完了過來領便是
小翠喜听了喜出望外,朝楊老夫人望了兩眼,又看了看春華,笑嘻嘻的應下來︰「我這就去告訴他們!」說罷抱著笸籮兒飛快的跑到了戲台子那邊去了。
秋華回頭看了一眼春華,就見她笑微微的看著自己,心里頓時明白了她的用意,也朝她笑了笑,兩姐妹都往那空蕩蕩的戲台上看了過去,心里急切的盼著開戲的鑼聲響起。不一會便繼續接著唱戲,生角出來了,旦角也出來了,兩人纏纏綿綿的在戲台上唱著,听得那些夫人們都在擦眼淚︰「這小生不錯,听著聲音清亮,應該沒什麼年紀,多登台演幾回,以後定然能唱出名聲來!」
這《牡丹亭》唱完以後,已經是申時,日頭都開始往西邊走。戲台上邊在唱著折子戲,七拼八湊的上了些各地唱腔。戲台子後邊走出了七八個人,往夫人小姐們這邊走了過來,為首的便是那文班主,他和身後的幾個戲子已經卸了妝,滿臉油彩已經搽得干干淨淨,正往這邊走,左邊走出來兩個長隨,攔住了兩個旦角︰「我們老爺有請兩位姑娘!」
秋華見那小桃紅由長隨引著去了左邊,心里有些微微著急,眼楮都不眨的看著她走去了左邊,真恨不能將那屏風挪開,讓大家看看小桃紅的臉。春華也轉過身去看著那屏風,容大女乃女乃見了她們這樣子,知道兩姐妹心急,伸出手來捏了下春華的手心,示意她安靜下來。
文班主領著小生和另外一個老生走了過來朝楊老夫人行禮,又說了幾句賀壽的吉利話兒,楊老夫人听得眉開眼笑,朝身邊的管事媽媽點了點頭,遞了個大紅封給文班主,又給了他們每人一個荷包兒。文班主掂量著那荷包,只覺得沉沉的壓著手,心里高興,推著小白玉上前來向楊老夫人拜壽,旁邊的夫人們一個個不住的打量著那小白玉,交口稱贊︰「瑞喜班倒是養了個好小生,以後定能做台柱子!」
文班主笑著答道︰「正準備扶他上去呢!」說話間,卻感覺有道目光緊盯不舍,不是望著小白玉,而是看著他。
第二百二十八章前塵舊事兩生花
他隔自己這麼近,近得仿佛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賈安柔的眼楮牢牢的盯住了文班主,這麼多年沒有見到他,他依舊還是那樣風采翩翩,即使歲月已經將他年輕的面容變得蒙上了風霜,可他依然還是當年的那個他,那般真實的站在自己身邊。
用力的握著手里的帕子,賈安柔僵硬的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旁邊的那些貴夫人們在說什麼話,她只是抬著頭,一雙眼楮盯住那個曾經的側影不放。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文班主偏過頭來往她這里看了看,目光有一絲停頓,又飄忽著往一邊溜了過去,這讓賈安柔心里一陣慌亂,莫非她變得太多,以至于他都認不出自己來了?
秋華在旁邊冷眼看著賈安柔的神情舉止,心中已然有數,這文班主定然以前和賈安柔曾經有過往來,若小桃紅是他的女兒,那淑華的爹也必然是他。小桃紅現在還被那些老爺少爺們拉著不放,就听屏風那邊各種猥瑣的言語,听得秋華都覺得有些難為情,偏偏那個小旦和小桃紅卻一點都不以為然,兩人正周旋在那些人中間,嘴里說的話甜蜜蜜的,那聲音似乎還會打彎,轉著往人的耳朵里鑽。
直到申時末刻,瑞喜班這才唱完戲,文班主帶著戲子們從角門那邊出去,雇了輛馬車往西樹胡同那邊去了,回到宅子里邊,將楊老夫人的大紅封賞和戲子們得的打賞都攏到一塊,盤算了下,竟然收了將近二百兩銀子。文班主見著這一堆銀子很是歡喜,每人發了半兩銀子,生角和旦角給了一兩,其余都交給吳香蘭收了起來︰「先收著,記得明日早上去集市里割幾斤肉來,大家放開肚子吃一頓
吳香蘭見了銀子,總算是寬了心︰「這京城真不比其余地方,在這里唱一場可比得上其它地方四五場還有多!」
文班主得意道︰「你以為只有這一點?我見著有幾位老爺都對咱們那小憐香和小桃紅有意思呢,大白天的不好直說,只怕晚上便會送帖子過來!」
吳香蘭听了臉色一變,揪住文班主的衣袖,聲音有些顫抖︰「小桃紅是咱們的女兒,她十三歲都還不到,你怎麼能……」
文班主橫了她一眼,將她的手撥開,聲音有些不耐煩︰「吃了唱戲的這碗飯,遲早就出來做那暗娼的活,你還打算大小姐一般把她養大再出嫁不成?你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又不是不知道,怎麼此時便想不開了!」
他的話就如一把小刀般割著人的心,吳香蘭望了望自己男人那張滿不在乎的臉,悵然若失的坐了下來,一雙眼楮呆呆的望著文班主︰「我自己是怎麼過來的自然知道,所以這才不想讓女兒走我的老路,現在咱們有吃有喝,難道便一定要將小桃紅推出去賣給人家不成!」
「有人看得上小桃紅便是好事,就看他可以出多少銀子。在戲班子里清白遲早不保,不如選給對咱們瑞喜班最有利的一種!」文班主見著吳香蘭眼里漸漸的透出了些水霧,不由得暴躁了起來︰「你委屈什麼,只怪自己命不好,生在這戲班子里邊!」
到了晚上,有人拿了帖子來敲瑞喜班的門,文班主接過帖子一看,里邊夾了一個紙封,打開一看,包了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那送銀票來的長隨見文班主以詢問的目光望著他,抬起頭來傲然道︰「我們家老爺看上了小憐香,這五十兩銀子便是她今晚的度夜資,若是答應下來,我便去雇台轎子過來,抬她去別院,明日一早便將她送回來
文班主彈了彈那張銀票,有些驚奇︰「你們老爺就只出這點銀子?京城里怕不是這個價兒罷?」
「這是給你們瑞喜班的,小憐香那里,就看她服侍老爺滿不滿意,老爺另外有打賞!」那長隨眼神里有幾分蔑視︰「這戲子比青樓的姐兒又能身價高到哪里去了?五十兩銀子已經不算少了!」
文班主低頭不語,想了一陣便叫人將小憐香喚了過來將這事兒告訴了她︰「這五十兩銀子,你拿二十兩,交三十兩到瑞喜班,你若是願意,便跟著這長隨去老爺別院,若是不願意,那我便打發他回去
小憐香略微思索片刻,點了點頭,跟著那長隨走了出去,文班主看了看那張銀票,嘆了一口氣︰「京城的老爺手也緊得很,還以為怎麼著也該出一百兩銀子呢
再等了一段時間,又有個上門的,只可惜還是約小憐香的,文班主見著小憐香走俏,將價格抬高了些︰「我們小憐香,賣藝不賣身,若是老爺一定喜歡,想要她陪,那我便還得好好的勸說她才行,只是這銀子可不能少,怎麼著也該一百兩上頭去,我們小憐香可不是那種隨便的人!」
那長隨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我去回了我們家老爺
望著那人轉去的背影,文班主坐在桌子邊低沉不語,多少年來這麼過來了,從最初的驚慌不知所措,到如魚得水,甚至盼望著有人暗地里送帖子過來約人。他的第一次給了誰?文班主閉著眼楮想了想,似乎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夫人,身子很豐碩,他怯生生的站在床邊,瞧著那團白花花的肉,都不知道該怎麼下手。可後來他慢慢的知道了這里邊的訣竅,知道如何將對方服侍得舒舒服服,因著他能假扮出情意款款的模樣,于那一方面又有自己獨到之處,不少女子都為他傾倒,甚至還有閨中小姐不惜一切想要和他在一起。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雖然在這上邊做得風生水起,可卻還是砸到了這上邊,杭州賈府的小姐纏上了他,甚至想要與他私奔,賈夫人扔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給老班主,目光卻瞥向了他,眼神冷冽︰「你只不過是個戲子,我想要你死,很容易,和碾死一只螞蟻差不多。你們瑞喜班拿著這錢滾出杭州,以後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們!」
瑞喜班的老班主長嘆了一口氣,接過銀票愁眉苦臉的朝賈夫人行了一禮,隨後便帶著瑞喜班離開了杭州。老班主也想過要將他趕出瑞喜班,可老班主的女兒吳香蘭卻哭哭啼啼的攔在他面前︰「父親,女兒已經有了身子,是他的孩子!」
一切就這樣定了下來,老班主給他們簡單的辦了親事,他繼續是瑞喜班的台柱子,而且又多了幾重身份︰老班主的女婿、吳香蘭的男人、小桃紅的爹。歲月就如消失掉了一般,十多年轉眼就不見了,現在的瑞喜班,老班主已經過世了,新班主姓文,班主娘子姓吳,他們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這麼多年過去,再回憶前塵舊事,文班主忽然心中一片空虛,這輩子雖然也不算白活,幾乎沒有愁過吃穿,也睡過不少女人,可究竟還是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些見不得光,又似乎少了什麼東西。今日楊府唱堂會,除了一位夫人,其余人的眼楮都往小白玉身上瞅,他以前的光彩漸漸褪色。
他沒敢仔細看,匆匆一瞥,只覺得那位夫人似乎在哪里見過一般,很是熟悉,她那雙眼楮緊緊的盯著自己,讓他心里有些不自在,莫非是在哪里遇到過的風流債?或許她還會找了過來罷?文班主想到此處,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莫非自己在這京城還能繼續有一段香艷的來往不成?
夜已深深,天幕上點綴著數點清冷的寒星,初三的夜里只有一線殘月,就如九華帳上金質的彎鉤,挽住天空上飄過的淡淡雲彩,四周的一切都是那般寧靜,只有那春蟲蟄伏在草叢里,不時發出一絲顫抖的叫聲。
碧芳院里一燈如豆,賈安柔愣愣的坐在燈下,那暖黃的燈打在她的臉上,讓她看上去就如一尊廟里的泥金塑像。
「女乃女乃,夜深了,該歇息了罷桃花端著水盆從外邊走了進來,見賈安柔這副神態,會錯了她的意思,走到她身邊小聲勸道︰「女乃女乃,你也想開些,爺和那杏花,也只不過是假鳳虛凰罷了,別听杏花叫得歡實,究竟快不快活,那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賈安柔沒精打采的應了一聲,將一雙手浸到盆子里邊,水不涼也不熱,剛剛好,桃花拿起帕子替她細細的擦拭著手指,低頭贊了一聲︰「女乃女乃的手指長,又細又白,看著跟女敕芽兒一般,比那二八女子的手指還要女敕呢
賈安柔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你故意說好玩逗我開心!」
「女乃女乃,奴婢說的可全是真話,女乃女乃生得好,精心修飾了出去,人家都會以為你和三小姐是姐妹呢!」桃花笑嘻嘻的將帕子蓋上了賈安柔的臉︰「這眉眼精致得,誰看了不愛?奴婢們見著女乃女乃這模樣,心里都羨煞了,只怪自己沒福氣,生不出一副好相貌來,只能看著女乃女乃的臉解解饞罷了!」
賈安柔听著心里舒服,微微一笑︰「今日口里是抹了蜜不成?快些收了水盆出去,你也早些歇著罷
支了桃花出去,屋子里又空蕩蕩的一片,賈安柔的一顆心也空了一大片,不由自主想到了今日見面的那場景。他竟然不認識自己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慌抓住了她的心,自己難道變化有這麼大?看著他目光瞥了過來,一心以為他會有重逢的驚愕,誰知他竟然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又轉過臉去和旁的夫人說笑,仿佛她只是一個路人一般。
模了模自己的臉,賈安柔心里格外的委屈,桃花方才不還在夸贊自己美貌,就如那二八芳華的少女一般?為何他便要做出這漠然的神態來?或者是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之間那不為人知的過往?賈安柔的一雙手緊緊的抓住了衣襟,只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他就在京城,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可卻不能見到他,甚至不知道他落腳之處。賈安柔茫然的看了一眼四周,屋子里沒有旁人,屋子外邊有細碎的腳步聲,可沒有一個人是她能信賴的——林媽媽趕回杭州以後就撒手去了,這世間還有誰能替自己去打听他的住址,替她傳遞消息?
燈光越來越暗,似乎油已盡,焰火也慢慢的枯了下來,外邊的樹葉不住的沙沙作響,始于青隻之末的微風從雕花窗里溜了進來,燈花扭動著身子,掙扎了兩下,就听極其細微的「噗」了一聲,那朵淡黃的花終于熄滅,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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