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穗的事情,雖然讓黛玉感慨了一番,但並沒有讓她太過思量。畢竟不是和她關系深厚的姑娘,也並非是什麼新鮮事。
盡管會讓黛玉感慨的,本來就是「不是新鮮事」這一點。
等到了家,黛玉準備去拜見一下父親,結果立刻就把景穗的事情給忘了。她十分驚訝的發現,林如海居然在書房前面的空地上,一個人在打拳!
黛玉驚詫得瞪大了雙目,幾乎說不出話來。
倒是林如海見了她,朝她點了點頭,又自顧自的打了一會兒拳,這才收勢站起。身邊卻是無人服侍——自從林如海重整儒家經典以來,在書房附近,就都不要人服侍了。只說是致仕後的怪癖——那倒是常見得很。
「父親?」
黛玉見林如海除打拳之外,一切神態行止皆如往常,這才稍稍放心。
林如海灑然笑道「不必驚訝。為父自幼便知爵位不可承襲,由你祖父督促著寒窗苦讀。之後又是宦海沉浮。可謂都是在苦熬身體。身子早已經虛了。你哥哥早勸為父,光是吃藥養身不是正道。只是總抽不出時間來……」
黛玉更驚訝「父親可是已經研畢經典了?」
林如海搖頭「哪有這樣的速度。不過我听你哥哥說的話,有一句是極贊成的——實踐出真知。如此一想,這些年來,做親民官的時間還是太短。若要說那些學說更合治世之道,光是白首窗前可不行。過幾年,為父準備周游天下,探訪民情。如此一來,之前的身子可就不中用了。」
黛玉若有所思的點頭。
當然她也之道,父親要在京城里留上幾年,卻不是為了將養身體,而是為了等待這場皇位風波的動蕩過去。甚至為此做一些事。皇位上坐著什麼人,對天下可是大有影響的。更別說林如海還是首倡禪讓之人。
如今他致仕,弘治帝那邊的賞賜倒是源源不斷了。
而若是皇位換了人做……
只怕就如墨玉所說,逃亡海外只怕是避免家破人亡的唯一出路。
林如海見女兒來了,便也不再打拳,一邊領著女兒進書房,一邊笑道「說來你今兒出去,你外祖母那便來了信。說忠靖候要外任。她不舍得史大姑娘,要接她到大觀園去住。想著你們姐妹素來親厚,有心接你們姐妹幾個也去住一些時候。」
林如海只是將這消息告知女兒,卻沒有替她做主的意思。
反正如今賈政因元春的緣故,到底點了個學政的差事外放了,因著如今的地方災情,和皇帝籌備軍餉的打算,須得借賈政的清廉或者說迂腐脾氣,估模著幾年里回不來。也就沒人始終惦記著賈林聯姻之事。賈母則是個聰明的老人,他暗示數次後,此時該也絕了這份心思。如今那賈寶玉,更沒可能拐走他女兒……去賈家住段時間也好!
黛玉也果然有些動心。
說起來,這段時間,確實是上一次,在賈家她過得最愜意的一段時光。
賈家正是盛時,各種矛盾尚可遮掩。
她漸漸的走出喪父之痛,確定了寶玉的心意,距離談婚論嫁的時光又還遠些。
賈母引著劉姥姥逛大觀園,那時候氣焰漸起的王夫人針對她,賈母就立刻斥責寶釵……自熄了進宮的念頭起,就現實的謀求起了寶二女乃女乃位置的寶釵總算明白過來,針對她沒有任何用處,向她求和。
她既然確定了寶玉的心思,自然也無心再針對寶釵,順勢接受了下來。
在那之後,王夫人到底不住大觀園,薛家母女又處處關切,自然是舒心許多。只是思念父母,又只好私祭,不能如湘雲那般無憂罷了。
再後來,湘雲常駐大觀園,寶琴、邢岫煙和李家姐妹到來,諸芳齊聚,真是盛極一時……
左右最近無事,去住住也好。
黛玉心下有了計較,便和父親說了。讓容華等人到外面去守著,一邊又問「忠靖候看來倒是頗得皇上歡心的?」
林如海點了點頭,卻是笑得冷淡「皇上如今能用的人也不多。好歹不少勛貴之家,如今的人脈尚存,卻是後繼無力了。是了,那史大姑娘的婚事,似乎和你說的不同?」
黛玉點了點頭,將湘雲如今的婚約大致說了一下。
要說忠靖候夫人妯娌兩個,還是挺關心史湘雲的。當初迎春出事,湘雲真是幾個月都沒能出門。後來似乎是先听到了外調的風聲,湘雲又是一輩姐妹里最大的。忠靖候夫人就在京城為她選了親。
黛玉記得的那個,是衛若蘭。
彼時衛若竹未死,衛家仍是小將門。衛若蘭不在羽林,也就是個閑散的貴公子。湘雲父母雙亡,嫁去高門大戶,並不見得能合心意。但衛若蘭這樣的,據說人品才干俱有,又有家財,一生無憂,多半還是能保障的。
但按照張灤所說,後來北方大敗,衛若竹戰死,被追究罪責。衛若蘭一度入獄,染病早逝,湘雲也就守了寡,不得不走出家門,以做女先生為生——且那時史家也倒了。
就這樣,竟還算是上輩子里下場不錯的姐妹了。
但這一次,衛若蘭頂替了兄長的位置,進了羽林軍。但衛家卻被打壓,衛若蘭前途未卜。
史家夫人也就沒看得上。
京城之中,青年才俊不少。不過史家夫人的目光卻也沒怎麼變化。想著勛貴沒落,內宅又復雜,而仕宦不見得能代代進士舉人,就還是在羽林衛的小將門找了一家姓雲的。這次還是嫡長子——如今是年紀不到,年紀到了,也就進了羽林衛。估模著史家夫人也清楚,若有大戰,也就在這幾年間。過幾年進羽林衛,那是半點危險沒有的。
張灤對此有些可惜,卻也沒有干涉。
畢竟那雲家公子也算是不錯了。且史湘雲本人,也完全沒有自選自選夫婿的意識。史家夫人又不是要害湘雲,何必干涉?
黛玉听見,更只有為自己沒有這般的叔嬸而惆悵的分。
林如海沒見過湘雲,自然談不上關心她的婚事。只不過是順口問問罷了。再者,也要思慮一番,這些小事的變化,會不會影響到「大勢」。
听見黛玉說了一番,就知道該無大礙了。
也是,和迎春引發的變化相比,能算得上什麼?
林如海頓了頓,又問道「我知你這些時候也算是用功。為父多少次找你哥哥來,你都在旁邊認真听著。想來也該有些見地吧?」
他之前從來不曾問過此話。
黛玉心知,這是他自己的整理已經告一段落,到了可以他山之石的時候了。
又看林如海隱含笑意,想來是知道她的心結,以為她這些時候,就光想著女兒家的事了。
黛玉不由抿唇一笑,之前因回顧前生而升起的些許悵然消失無蹤。這會兒她想起來的,已經是幼年時的事情了。她天生聰慧,對幼小時的事情也記得十分清楚。這會兒想起幼時林如海為她啟蒙,考校她功課時的事情,倒是有些懷念。
不過……
「雖墨玉說了‘男女平等’四字,但真要說來,便是後世的治世理念,其實也並未將之包含在內。女兒細思,倒不見得是因為那治世理念,都由男子提出的緣故。」
听見黛玉這麼說,林如海倒是一怔。
這自然不是因為黛玉說起女兒家事。而是因為黛玉說「男子」可把孔孟都包括在里面了。他知道,至少在之前,黛玉說起那兩位,也是言必稱聖人,十分敬重的。
但現在……
確實。
盡管黛玉也曾對孔孟之言奉若圭臬,但她終究是個女子。
孔孟對女子的輕忽,包括三從四德的言論,對黛玉這樣的女子來說,其實從來就不可能真正的打心底認同。只是之前被自幼的教養所束縛罷了。
而這樣的不認同,其實很容易擴散到整個孔孟之道上。讓她隨心取舍。
墨玉的言論,就推動了黛玉思考的速度。
讓她比她的父親,能更容易的跳出對孔孟的敬畏來看他們的言論。
只听她繼續說道「女兒想了許久,卻是不得不認,這治世之道,也確實不見得需要讓女子走出閨閣。」
「哦?」林如海也不由得集中精神,感興趣起來。
他可是知道的,自家女兒老早就有了想要提升女子地位的念頭——好歹恢復漢唐舊觀嘛!她現在居然這麼說?
黛玉點頭。
「父親可知,女兒覺得,儒門治世,比墨玉所說的治世之道,勝在什麼地方麼?」
她忽然就轉換了話題。
這或者也更進一步的說明了一點——
林如海打從開始,想的就是補全儒門經典理論,以適應墨玉所說的時代發展。但黛玉,卻已經跳出了這個窠臼,去思考不同治世理論的優越!
雖說只是听墨玉口述而進行遙想,要墨玉來看,多半會有許多不盡不實、不切實際之處,但其實已經根本上就比林如海更進了一步!
于是林如海更為自家女兒驚訝。
他可是知道的,墨玉想著把後世理論和儒門理論結合,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而黛玉,她的看法,顯然是另一種角度!
因此,在驚訝之外,林如海更多的是好奇。
——哪怕對自家女兒來說,她經歷過一次生死,能想到這一步,也實在是讓他有意外的驚喜!
「說說看。」林如海真正的起了興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