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殤知道這就是方孝口中、心中時時刻刻念叨的外婆,原本思慮了許久的話語和謊言,剎那間,一句都憶不起來、講不出口。
「這位少爺,請問您找誰啊?」
夏殤深吸口氣,心情略微平復,點頭行禮道︰「方老夫人,我是……」
方婆婆連連擺手道︰「別,別,我哪是什麼老夫人啊!村里人都叫我方婆婆,當不得什麼老夫人的。」
「好吧,方婆婆,我是受您孫子所托來找您的。」
「孝兒,是孝兒讓你來找我的麼?他發生什麼事了,為何將近三年來音訊全無?我的孫孫是不是出事了?」方婆婆干枯且滿布皺紋的雙手,緊緊拉住夏殤的衣袖,神情激動。
「當然不是,方孝現在過得很好,他高中狀元,已是皇上欽點的狀元郎了。」夏殤反握住她的雙手,迅速進入狀態。
「狀元……我的孫孫……真的麼?那他怎麼不回來看我和鄉親們?」她的整個身子激動地在顫抖。
「方婆婆莫要如此激動,你冷靜些,我們坐下細細詳說,可好?」夏殤擔憂方婆婆激動共度的身體會出問題,連忙扶她坐下。
「方大人深受當今皇上的倚重,如今正在辦一件極為重要的差事,無暇分身,才沒有回來,但他托我帶了些銀票給您。」夏殤從腰間取出一個荷包,將荷包放在桌上推向她。
望著那荷包上面精致的繡工,方婆婆緊緊握在手心,熱淚盈眶道︰「沒錯,這是孝兒的荷包,和他臨走時穿的那身衣服,是用同一匹上好的絲綢料子做出來的。那還是老身先前編竹草賣錢後,買來的一匹布,舀去請趙家的寡婦做了件成衣,見有剩下的碎布料,便再縫了個荷包。」
「那傻孩子知道後,還反過來教育了我一通,說家里不富裕,卻浪費錢給他做衣服。這孩子心眼實,不知道正所謂先敬羅衫後敬人,京城那是繁華的大地方,如果穿的破破爛爛,人家哪會看得上他啊!」方婆婆表面上似乎在訓斥孫兒不懂人情世故,但明顯心里卻很為有個這麼听話懂事的子孫而驕傲,老臉上的皺紋都疏散開來了。
夏殤細細听著,總算明白了過來,難怪他會誤將方孝當做有錢人,搶了他的銀子。雖一切之事夏殤才是罪魁禍首,但正是這身衣服惹他誤會,最終累得方孝白白送了命。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腦海中不知為何突然浮現出這句話來,夏殤記得那是曾經相識之人,不止一次和他提到過的生存觀念,卻次次被他斥責這念頭。
何謂「命」,夏殤從不信天命!即便有,他也敢捅破這天!毀掉這所謂的天命!
夏殤深吸口氣,四年的時間足夠他思慮好如何填補心中的愧疚,所有的事既已發生,再內疚亦于事無補,此刻他只希望能照顧好方孝的外婆,當作贖罪。
「方婆婆,方大人說打算接您入京,不知您可願意?」夏殤面露遲疑故作為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詢問道。
「我當然想去看孫子啦,他長這麼大,都沒有離開過家,離開過我身邊。唉,可惜老婆子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孝兒已經是大官了,住的是高門大宅,我一個鄉下老婆子,去京城只怕給他丟臉。況且這里的鄉親都很好……在這里住了一輩子,舍不得啊!」婆婆拍著腿澀然拒絕。
夏殤話里話外不希望她進京的意思表現得如此明顯,方婆婆豈會看不出,但她知道夏殤今日是代蘀方孝前來,所有的話不過是孫子的意思,因此她不會生氣,甚至自己為孫兒尋到了一個好的借口。
「唉,方婆婆,其實並非方大人不孝,而是因為大人現在的身份,承蒙皇恩,受到很多官員的嫉妒,怕您進京恐怕會遇到些不好的事情,才會……」
夏殤話未說完,便被心急的婆婆打斷。
「什麼不好的事情,孝兒是不是有危險?」
「當然不是,方大人乃是皇上的股肱重臣,哪有人敢動他?但您知道京城中的官員總有些勢利眼,他們心懷怨懟,妒忌方大人的才能和恩寵,恐怕會說些難听的話什麼的。好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常人都道無心之言最是傷人,但有心之言更如柄柄利刃,可傷人于無形。您年近花甲,方大人擔憂的是您的身體,怕你在京中過得不自在、不開心。他又公務繁忙,沒時間陪伴您左右,才讓我試探下您的心意。」
夏殤站起身一副惶恐地行大禮請罪,期間偷偷抬眼瞄了下婆婆的神色怔愣,並未動怒,才繼續輕聲說道︰「大人還說知道您最喜歡的是鄉間無拘無束,鄰里間熱熱鬧鬧的生活,即便那狀元府邸富麗堂皇,精雕玉砌,恐怕非您所願。他也同樣更為喜愛往昔的一切,但不管是為了成為令您自豪的孫子,還是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心目中的理想,他必須要做出一些犧牲。」
「但他不敢也不能如此自私,將您也帶入這種境地,大人只是希望您的晚年能夠過得快快樂樂,其它別無所求。這實非大人之過,方孝大人真是世間少見的大仁大孝之人,請老夫人莫要怪責大人。」夏殤單膝下跪,誠摯請罪道。
「好孩子,我知道了,我知道孝兒是個孝順孩子。你也是個好孩子,快起來,別跪了。」方婆婆彎下腰,顫抖著雙手扶起夏殤,渾濁的眼淚滴落,心底說不出的感動。此刻她打定主意,絕不能讓孫兒的心意白費,即便如何思念孫子,她都不會離開杏花村。
「放心,我永遠不會進京的,但你記得告訴孝兒得空時,一定要回來看我啊!」
「是,您盡管放心,大人如此孝順,豈會不來看您。」
「也是啊。」方婆婆放下心里的石頭,轉而客氣起來,「你看我,太不懂禮數,說了這麼久的話,這都忘了給你倒杯茶,等著我找個干淨杯子去。咦,奇怪我記得那茶杯是放在這里的,怎麼不見了?」
夏殤看著老人忙碌的背影,心底輕舒口氣,他知道如果不提接老人入京,對方孝這個孝順孫子的個性而言,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可一旦進京,又哪里去尋個孫子給老人家。
在來之前他徹夜難眠,早思慮了數晚才想到這番說辭,既不致于讓方孝的外婆傷心,又能暫時阻止老人進京戳破夏殤的謊言。
無論如何,此刻一切都被夏殤成功地隱瞞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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