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念兮在屋子里拿著那些白日里采來的百日草正在藥盅里搗著,可卻是心不在焉,一想起那個碧眼將軍裴沖凜然的面色就令她一陣心寒。背上的那些鞭痕早已結痂,可卻仍留下了印記,當夜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眼前,她實在想不明白,這麼一個霸道野蠻的人,長平城里的姑娘怎麼都會將他當成自己的夢中情人呢?
手中一頓,方盈正推門進來,她見念兮正坐在那兒制藥,便說︰「你呀,為了這個慕容公子的病癥,可真是連自己的身子也不顧了。」她帶了藥來,將念兮的腿抬起來,給她換藥,「這傷雖不重,可少說也得四五天才好,這幾日你就別去醫館了,好好在家將傷養好吧。」
念兮突然問︰「方姐姐,你听說過安慶侯嗎?」
方盈一愣,笑道︰「好好的,怎麼想起問這個?長平城里誰不知道安慶侯的大名,少年英雄,戰功赫赫,年紀輕輕就被皇上封侯,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
念兮低頭瞅著方盈的神色,打趣道︰「方姐姐,我听人說這長平城里的少女可都將這芳心拴在這安慶侯身上,難不成姐姐也是一個?」
「我……?」方盈伸手刮著念兮的臉,「他那麼高高在上的人物,哪里輪得到我們念想?以安慶侯的身份,只怕也只有公主才配得上吧。」
念兮撅了撅嘴,喃喃道,「哪里就有你們說的那麼好了,要是你們見過他打人的樣子,可定要大失所望了……」
「你在咕囔什麼呀?」
「啊……沒什麼……」方盈已經給念兮換上了藥,她嘻嘻一笑,又專心致志給慕容宏配藥了。
第二日慕容宏依約前來念兮的家中找她,方盈正好還沒去醫館,將慕容宏引進了屋來。她知道念兮腿腳不便,給她將所需的東西都備齊了,還給慕容宏沏上了清茶一杯。
慕容宏見念兮坐著不動,覺得有些奇怪,便問︰「念兮,你怎麼了?」
念兮還沒說話,方盈就在一旁接口說道︰「她呀,為了去山里采藥,把腿都弄傷了,皮肉傷了,脛骨也裂了,哪里還能走動?」
念兮瞪了方盈一眼,推著她道︰「方姐姐,你別說得那麼嚴重,我哪里就這般嬌弱了?你不是還要去醫館嗎,快去吧,快去吧……」
方盈走後,念兮拿出銀針要給慕容宏施針,卻見他坐著不動,臉上似有愧疚和歉意,他問︰「你是為了幫我采藥,才弄傷了腿的?」
她嘻嘻笑道︰「慕容公子,你別听方姐姐的,真沒這麼嚴重,敷幾天藥,就又是活蹦亂跳了。」
每一次施針,都仿佛經歷一次刺骨透心的疼痛,這樣的疼痛總是不自禁地令他回想起小時候的那段經歷,一閉上眼就是那個寒雪飛揚,冰凍徹骨的冬夜。
「大公子,今日施針之後,回去將這丸藥服下,以後每隔一月便服食一顆,對減輕寒癥大有好處。」
念兮將手中的白瓷藥瓶遞給慕容宏,他伸手相接,手掌恰觸到了念兮的指尖,他掌間的寒意觸得念兮陡然一松手,藥瓶便掉在了桌上。
喉嚨中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屋中寂靜,慕容宏心中對念兮自有謝意,她傾盡全力為他治病,更有感動,只是就在剛才那一瞬,心中卻生出些不同的感覺,仿佛是驀然的心動,令他的呼吸也都要窒住一般。
倒是念兮不以為意,拿起瓷瓶笑吟吟地又再遞了過去︰「公子,可記住了該怎麼服藥?公子……」
她又叫了兩聲,慕容宏才將瓷瓶接過,放入懷中︰「我記住了,多謝姑娘了。」
「謝什麼,咱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公子怎麼還這般客氣?」
慕容宏道︰「你不也是一樣客氣,總是喊我公子,更顯得生分。」
念兮歪著頭道︰「那不叫公子叫什麼?大哥……?慕容大哥?」
慕容宏淡淡笑著︰「也好,總比叫公子听著親切。」
「呵……原來大哥今日出府是來了這兒,小妹還當大哥真同寒醫館的人不熟,沒想到這等貧賤之人卻對你喊起大哥來了。」慕容瑤推門而入,冰冷的眼眸刺向念兮,那天她雖對念兮沒什麼印象,可是知道就是她放了青蛇害得她當街出丑,驚嚇而去,今日她來街上,正路過寒醫館,本想去瞧瞧,但誰知在後面的巷子卻瞧見了慕容宏的馬車,她便找到了這兒。
何安站在門口無奈朝慕容宏道︰「大公子,五小姐她……」
「行了,咱們看完了病,也該回去了。」慕容宏站起身來,對慕容瑤說,「五妹,一起回府吧?」
「自然是要回府,只是妹妹心里有弄不明白的事情想要問清楚。」
「有什麼要問的,就回府再問。」慕容宏拉著慕容瑤的手臂,要將她拉出屋子。
她素來嬌縱慣了,又是個記仇的人,此時哪里肯走,甩開了慕容宏,對念兮說︰「你這丫頭那天害我出丑,好,醫館我不封,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頭道歉。」
慕容宏臉色一沉,拉過慕容瑤︰「五妹,不要胡鬧。」
「大哥,我可搞不懂你?我可是你的親妹子,你不幫我,卻胳膊肘朝外拐,幫著這個丫頭?」她指著念兮,含怒問道。
「此事早已揭過,你一個相府千金,同一個平民女子斤斤計較,傳出去別人會怎麼議論相府?更何況爹爹也已同你說過,不要再追究計較……」
「大哥說的好,我是相府千金,她不過是個平民女子。大雍朝素來講究尊卑貴賤,咱們慕容家更是首屈一指的名門世家,可她一個貧賤女子居然就敢當街捉弄我,這傳出去,咱們相府的顏面又放在哪里?」慕容瑤咄咄逼人,半分不讓,她揚起臉冷冷望向念兮,「這三個頭,你磕是不磕?」
念兮坐在桌前淡淡問道︰「磕又怎樣?不磕……又怎樣?」
慕容瑤坐了下來,一臉高傲地說︰「磕了三個頭,那天你得罪我的事便就算了,要是不磕,我當日能封你寒醫館,自然也有別的法子讓你沒法子好好過日子。」
念兮頓了一頓,片刻之後撐著桌子站起來道︰「好啊,我磕。」
慕容宏忙過去扶著念兮,說道︰「你不用理會,何必真的磕頭。」
念兮狡黠一笑︰「慕容大哥放心,不過是磕三個頭罷了,不傷不損,要是能消了慕容小姐心中的氣,倒也值得。」
慕容瑤坐在對面,斜眼望著她,臉上不由現出得意之色,等著念兮向她下跪磕頭。
她作勢要跪,突然之間,慕容瑤只覺得手背上很癢,撓了撓,卻發現脖子里,身上都很癢。而且不抓不要緊,這一抓,那股子癢勁都被帶了出來,渾身上下就好像幾百只螞蟻在爬一般,越是撓便越是癢,難受得她從座椅上跳了起來,眼淚都恨不得要下來。
丫鬟雪苑趕忙過去問道︰「小姐,小姐,你是怎麼了?」
「雪苑,快幫我背上撓撓,癢……好癢……」
念兮瞧著她抿嘴微笑,慕容宏見了妹妹這個樣子,再瞧念兮的神情,心里便明白了幾分,小聲問道︰「念兮,五妹怎麼會這樣?」
她故作不知,搖頭道︰「這我可不知道了,也許是咱們這貧賤人家跳蚤虱子太多,跳到五小姐身上了,不過也是,這樣的地方又豈是小姐這樣的金枝玉葉來的?」
「咳咳……慕容小姐……你現在感覺怎麼樣?需要幫忙嗎?」念兮問道。
她癢得撓心撓肺,此時此際倒恨不得有人拿鞭子抽她一頓,痛死過去倒也好受些,眼眶里的淚珠子直是打轉,忙道︰「好癢啊,你快幫幫忙。」
「可是……小姐不是要我下跪磕頭嗎?」
「你……你幫我止癢……我就免了你磕頭了。」慕容瑤不停抓著,手上,脖子上都被她抓出了幾條血紅的痕跡來。
念兮故作躊躇問道︰「小姐現在這樣講,要是過幾日又來找我麻煩,說我這等貧賤之人不識尊卑,還要我磕頭或是做別的我不願意做的事,那可怎麼說?」
慕容瑤心里氣惱,但這時候實在癢得無法忍受,只能道︰「大哥可以做個見證,你幫我止癢,咱們之間有什麼過節,便都……便都一筆勾銷了,從此往後,我不會再來找你麻煩。」
「五小姐說話可算數?」
慕容宏心中暗自好笑,沒想到念兮竟用了這麼個法子來捉弄妹妹,他在旁說︰「放心,今日我是見證,五妹說的話一定作數。」
他扶著念兮走過去,她假裝搭了搭慕容瑤的脈說道︰「五小姐身上奇癢難忍,多半只是被蟲噬咬,本身倒沒什麼。」她見捉弄得慕容瑤也夠了,便掏出一顆小藥丸遞給她,「服下它或許能止癢。」
慕容瑤猶豫不敢服食,念兮便作勢要收回︰「小姐是不信我?難不成害怕這是……毒藥?」
慕容瑤諒她也沒這個膽子明目張膽地害自己,這時候奇癢難忍,再沒有別的法子,只好接過藥丸,吞了下去,沒一會兒,身上的麻癢之感果然漸漸減輕。
她一個名門閨秀,剛才竟當著別人的面出了這等丑,她知道這個妙目靈動的女子大不簡單,更何況剛才她已說了從前的事都一筆勾銷,便沒道理再糾纏下去,惱火之下,卻無處撒氣,叫過身邊丫鬟︰「雪苑,我們回府!」
走出念兮家門,她越想越氣,一股子火便都發泄在了身邊丫鬟的身上,抬手便是狠狠的一個巴掌,雪苑的臉上頓時浮起了五個指痕。
她咬牙哭著,卻不能做聲。
「回府!」
「是,小姐……」
大概是因為生氣,慕容瑤走出巷口的時候,沒看見地上七零八碎堆放的石塊,一腳踏上去,腳踝一扭,差一點便摔在了地上。
「小姐小心。」有人將她扶了起來。
慕容瑤抬頭,這少年眉目俊朗,眼角略含笑意,他扶著慕容瑤站起來,問道︰「小姐可摔著了?」
慕容瑤原本對貧寒之人最是鄙視,但這少年雖然衣著樸素,可剛才抬眼之間,卻又仿佛被他深邃似潭的眼眸給吸住了,一時間,剛才的怒氣不見了幾分,只是推開他,帶著雪苑欲走。
「慕容小姐!」他在身後喊著。
慕容瑤回過頭來,奇道︰「你認得我?」
少年微微含笑︰「慕容小姐這般人物,大雍城里誰不知道?更何況我與小姐也曾有過一面之緣,只是小姐不記得罷了。」
「哦?你見過我?」
他從袖中拿出一支玉蘭頭簪,遞給慕容瑤︰「那日小姐匆匆而去,將這東西落下了,今日物歸原主。」
這正是她的發簪,雖說並不是她所有首飾之中最值錢的,卻是她最喜歡之物,又是當朝玉貴妃所贈之物,那天不見,她還郁悶了好幾日。
她接了過去,給雪苑使了一個眼色,雪苑會意,便拿了一錠銀子要給少年。
他婉拒道︰「東西本就是小姐的,我怎麼能要賞銀?這本是分內之事。」
慕容瑤勾唇笑道︰「好個分內之事,你倒是個識時務的,那就……多謝了。」
她走了幾步,回頭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在陽光下露出一個蓄謀已久的笑容,回道︰「在下孟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