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慕容府中管弦笙樂不絕于耳,喜房內龍鳳喜燭爆出朵朵燭花。
孟旭進得新房的時候,慕容瑤已經在里面坐了快一個時辰了。
雪苑和荷香恭敬喊了一聲「姑爺」,便將準備好的合巹酒、還有百合蓮子粥都端了上了。
不同于外面的冰寒,屋子里蒸蒙著一股熱意,花燭搖曳,鋪天漫地滿眼的紅,使得孟旭突然間恍惚了起來。
面前的女子端端坐在床上,正等著他挑起蓋頭。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席卷而來,仿佛昨日還是那個正為著生計東逃西竄的窮苦少年,今日卻一下便躍上了枝頭。就像是做夢一般,只是他有些分不清,究竟過去他和念兮一路走來的那些往事是夢,還是如今他娶了眼前的女子是夢?
怔忡之間,雪苑已將喜秤交到了孟旭手中,她和荷香還有一旁伺候著的婆子都知情識趣地退下了。
紅蓋頭下的慕容瑤今日更添幾分美艷,她低低含笑,婉媚生姿,孟旭想要笑,可喉頭卻是一陣發緊,便轉身拿了合巹酒與慕容瑤共飲。
她輕倚在孟旭懷中,指月復輕輕滑過他的衣袍。長平城里這麼多的世家子弟名門貴族她一個都看不上眼,可不知為何就偏是對孟旭一往情深,今日她如願成婚,心中喜悅自是不言而喻。
她微微低頭,聲音綿軟嬌嗔︰「孟旭,從前二哥、爹爹還有大哥都問過你是不是對我真心,我自是信你,只是寒醫館那丫頭始終都是我的一塊心病。那晚……那晚你對她說的話,我都知道了,你心中對我一片真意,我以後也自會好好待你。」
孟旭心中一顫,心口上好像被刀緩緩刺入一般。那晚他知道在府門外有人在旁監視,逼于無奈才對念兮說出那樣絕情不堪的話,看著念兮絕望的眼神,他心里何嘗不痛?只是在名利富貴面前,他還是終于舍棄了這段感情,舍棄了這個在他心里最最重要的人。
「夫人放心,以後我不會再去寒醫館,也不會再見她了。」孟旭干澀地說著,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撕裂的錦帛,那些他們一起相扶相持走過的日子,再也消散不見。
再沒人同他一起坐上屋頂看天上繁星;
再沒人在寒屋里等他回來一同吃一頓熱騰騰的晚飯;
再沒人唱那動听的歌謠在他耳畔……
所有和念兮有關的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慕容瑤低低一笑,在孟旭臉頰輕吻了一下,說︰「你自是不會再見她了,她已經不在長平了。」
「不在長平?」他一閃即逝的一絲憂慮傷懷落在了慕容瑤的眼里,笑意頓時便斂去了。
「對,她今日一早已經離開了長平。這個丫頭,我實在心中厭惡,未免她以後再糾纏不休,我已經派了廖遠去送她一程。」慕容瑤的眼中是狠厲的嫉妒。不是不在意了嗎,可剛才為什麼孟旭听到她已經離開的消息是這樣的震驚?雖然只有一瞬,但他剛才眼底的記掛和牽念實在令慕容瑤有些生氣。
「送她一程?」孟旭看著慕容瑤,「你派人殺她?」齒間滿是寒意,幾乎是壓迫著喉嚨一字一字說出。
對慕容瑤來說,一個普通老百姓的性命賤若螻蟻,對她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即使孟旭問了,她也仍是不在意地答道︰「不錯,我要她死。」
孟旭騰得起身拉開房門就要出去,身後慕容瑤尖聲叫道︰「孟旭,你給我站住,你要去哪兒?」
他扶在房門上的指節一陣發白,身子微微顫著,打開房門,外面寒涼的夜風將他吹得多了一絲清醒,少了幾分沖動。
心里再痛都好,已經走到這一步,踏出房門就是功虧一簣,更何況念兮已經死了,死了……他跑出去又如何,找不回念兮,也會失去他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他嗦了嗦鼻子,將恨不能奪眶而出的淚收了回來。門,關了起來。
「夫人,今夜是我們洞房花燭之夜,我自然哪兒都不會去。」
別人說**一刻值千金,可這樣的洞房之夜,這樣的**一刻,在那**的雲端,孟旭只覺得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一般,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
大北坡後面有一個村莊,里面住著不少農戶,倒也算是個安靜恬然之地。
裴沖抱著傷重的念兮借住到一處農家的時候,那小娘子嚇得臉色一陣慘白,本不想惹這樣的事端,但又見念兮奄奄一息,心有不忍,還是讓他們進來了。
村里是有大夫的,小娘子請了他過來給念兮瞧了瞧傷口,只是鄉下地方,用藥沒有那麼講究,念兮雖然傷口止住了血,可那一劍刺得不淺,她仍是昏昏睡著,沒有醒來。
那小娘子名喚瓊娘,家中還有丈夫三郎,都是熱心腸的人。
裴沖要給他們銀兩,這夫妻倆看出裴沖衣著打扮並非尋常,執意不肯要,再加上他們本就是慈善之人,那瓊娘照顧念兮也是頗為盡心。
這一晚,他根本就不敢去睡,瓊娘在里面為念兮換藥,他就坐在門口等著。冷風一陣一陣吹到身上,想起白天那一幕幕的情形,裴沖的心里不由又是一陣冷寒和後怕,他不敢想象,當時若他晚來一步,那會是怎樣……
他親眼看著念兮墜下崖去,那種害怕和絕望,那種不顧一切想要拉住她的沖動,沒有經歷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公子,公子……」瓊娘匆忙跑出屋子喊著裴沖,他趕忙站起,「怎麼了?」
瓊娘指著里面說︰「那姑娘渾身滾燙,好像醒了,又好像沒醒,就是一直在哭,嗚嗚咽咽的,不知道……」
她話未說完,裴沖已經沖進了屋子。
站在念兮身前,一時間心中微微刺痛,無限苦澀。
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的念兮,眼眸中滿是倔強,即使是被鞭打,也都沒有一絲退縮,還有那一回為了救孟旭,在他的門外跪了整整一夜,那時候的念兮那樣堅韌,就如怎麼也扯不斷的柔韌蒲草。
她的明媚,她的堅強,那才應該是他認識的念兮。可是現在這個躺在床上的女子,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強韌,就好像被狂風吹折了腰,被暴雨已經打得不成形狀的花一般,她躺在那里,微微翕動的眼睫上沾著幾顆淚珠,然後,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若是他能代她去疼,只怕此刻也會好受一些。裴沖坐在念兮身邊,低下頭去,伸手模了模她的額頭,果然是一片滾燙,隨即便絞了一塊濕手巾給她覆在額上。
她身上受了重傷,心里的那個傷只怕更重,這身心兩重的創傷,已經讓她再也負荷不起。
她迷迷糊糊好像是在說著胡話,裴沖替她拭著冰涼的淚,只听念兮的嘴里喃喃說著︰「娘……娘……我好疼……」
他握著念兮的手不由緊了一緊。那樣的痛,痛得錐心刺骨,她全心全意愛過的那個男人,到頭來將她一腳踢開,還差點要了她的性命,若是孟旭現在就在這里,裴沖只怕立刻會用手中長劍將他劈成兩半。
她小小的身子一陣一陣地抖著,人未醒,眼淚卻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涌出。
身上燒得厲害,可骨子里她只覺得冷,冷得像地獄一樣。好似四處皆是茫茫的海,黑得無窮無盡的海,唯有她一個人,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月兌不了。
她冷得發抖,裴沖便將她抱在了懷中,在她耳邊輕聲喚著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念兮,念兮……不怕,有我在,你不會有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貼在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反復地說著,也許她是听見了,便漸漸安靜下來,到天明時分又沉沉睡去了。
好在劍傷並不致命,用了兩天藥,念兮終于漸漸醒轉了過來。
她醒過來時,看著這陌生的地方,看著面容和善的瓊娘,看著一直守在她身邊的裴沖,動了動唇,想要說什麼,可終究還是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念兮,你醒了……醒了就好,我帶你回去,你的傷過一陣就會康復的。」裴沖握著她的手,頓了頓,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記了。以後,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念兮的喉嚨仿佛被堵了一整團的棉花,說不出話,只是默默望著他。她想起自己在墜崖前最後的記憶,裴沖的身上仍穿著那件玄色衣衫,只是兩日兩夜的不眠不休、擔驚受怕,令他看起來有一絲疲倦。
可是,他為什麼要救自己?若是當時就跌下懸崖,若是當時即刻便死了,那所有的一切便都是真的結束了。
她亦不會再傷心,而旁人也能落得逍遙心安,再不用為如何除去她這個礙眼之人而煞費腦筋了。
念兮輕輕將手從裴沖掌中抽了出來,微微別過頭,閉上了眼楮。
身上的傷口,那一陣陣的痛仍是綿延不斷地傳到她身上的每一寸神經里,痛到最後,卻已經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覺,腦海中已經空蕩蕩什麼都沒有,是呵……所有的過去,那些令她快樂也好,傷痛也好,那些和孟旭所有的過往,她都要一並忘了,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