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許許多多紛擾的影像撲面接踵而來。
那是娘親拉著她站在天珠山上說,「念兮,你爹爹在很遠的地方,那里是大雍朝的都城,若是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你,他一定會歡喜的……」
那是外公帶著她越過重重山嶺,一邊唱著歌兒,一邊去給人家治病,外公說︰「念兮,醫術是用來治病救人的,若是用來害人,一定會受到苗疆神靈的譴責,你可要千萬記住了。」
那是漆黑的雨夜,狼生抱著她替她擋下了抽在身上的每一鞭子,是他背著自己走在密密山林,是他和自己坐在屋頂上,滿天星光,他指天立誓,「這一輩子我都要同你在一起。」是他冷面無情,決絕地說,「你在我心中已是殘花敗柳」……
還有那個戴著青銅面具的碧眼將軍,他在雪夜站在自己門前,吟吟笑望;他在自己跌下懸崖的時候,什麼也不顧,跟著便也一起跳了下去;他抱著自己說,「念兮,一切都會過去的,以後的路還有很長……」
念兮困在這樣的夢魘里,醒不來,掙月兌不了,額頭上滿是細汗,仿佛掉進了深淵,陷入了泥潭,想要開口呼救,可是聲音就像被堵住一般,她口中喃喃地喊著︰「娘,娘……你在哪里……救我,救我……」
身體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了起來,漸漸地,黑暗散去,她睜開眼楮,是裴沖正抱著她,眼神中滿是焦灼心疼。
「念兮,你醒了?」裴沖趕忙叫過大夫來為念兮診脈。這里是安慶侯府,這間屋子便是念兮以前所住過的那一間,她並不知道,在自己走後,這里便再沒有人住過,裴沖每日都派人過來打掃清理,要同念兮在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也並不知道,在她走後,裴沖總會一個人呆在這間屋子里,這里仿佛還留著她絲絲縷縷的氣息一般,每當留在這屋子里,裴沖便會抑制不住地更加思念她。
大夫診過脈之後回道︰「侯爺,姑娘的外傷十天半月便能愈合,只是從脈象來看,心緒調理卻是十分重要,若是郁結難抒,對傷勢愈合沒有什麼好處。」
裴沖也知道,劍傷對念兮來說遠遠沒有心里的那道傷口更厲害,外傷愈合容易,但心里的傷要痊愈,只怕卻並不是那麼容易啊。
大夫走後,裴沖端著煎好的藥,親自給念兮喂藥。她也不抗拒,也不說話,只是低著頭乖乖的一口一口地喝藥。
「謝謝。」她對著他的背影低聲說道。
裴沖心里一酸,他如今只盼著她能快快好起來。一陣默然,他微微笑著,替她攏起散落下的一縷發絲,眼中是輾轉反側的柔情︰「傻丫頭,謝什麼,你安心養傷,其他的事不要多想。想要什麼只管開口,從此往後再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她的眼角滲出淚來,卻是感激多過憂傷,原本就像是在大海上漂浮不定的人一般,可現在,他在自己的身邊,那些憂慮、那些傷心漸漸都隱去了,他在,她的心便安定了幾分。
「侯爺,多謝……」
她肯開口說話,裴沖便輕舒了一口氣,再難的坎都會過去,再深的傷也會結痂。只要她能好起來,他別無所求。
住在安慶侯府,念兮的情緒似乎漸漸好了許多。裴清時常也會去探望她,坐著陪她一起閑談。
起初還只是裴清一個人自說自話,念兮靠在床上,也不知是听見了還是沒听見,但幾次之後,裴清知道她在听自己說話,有時候還會給她一個回應的眼神。
裴清給她倒茶,滿滿的一杯,念兮接過去飲了一口,頓時皺眉︰「這茶好苦。」
裴清淡笑著將杯子拿過,把茶撒在了地上,又重新給念兮斟了一杯清淡香甜的蓮子茶,她一邊喝茶,一邊听裴清說︰「人的心就同那杯子一樣,不將這苦茶倒了灑了,又哪有地方裝這甜茶?」
念兮頓了頓,抬眼看她,裴清柔柔望著她,拉過念兮的手︰「要忘記過去不愉快的事情其實也沒有那麼難,更何況這世上並非只有孟旭一個男子。也許……也許有更好的在你身邊,只是你沒發現呢?」
念兮心中一震,裴清話中有話,似乎別有所指,她微微動了動唇,望著窗外是白雪漫天。她已經在床上躺了許多天了,這些日子,她不怎麼說話,也不下床走動,有藥就喝藥,有人來說話,她就听著。
只是今日裴清的這一番話,仿佛才真真點透了她,既是苦澀的茶,又何必將它裝在杯中?若是心中總是盈滿傷痛,又如何能有開懷之日?她看著外邊,對裴清說︰「大小姐,我想出去走走。」
裴清頷首微笑,柔聲道︰「好,我陪你去。朗月,給念兮姑娘拿件外氅過來。」
***
她的身子還是虛弱,沒想到天氣一下子冷得這麼快,走在屋檐廊下,念兮仍是不自禁地將手攏進了毛手套中,捂著手爐,才覺稍有暖意。
庭院中,風聲伴隨劍舞,是裴沖正在練劍。
兩人走著的腳步慢了下來,寒雪之中,裴沖絲毫不畏風雪,每一落劍都是颯颯生風,剛勁有力。
念兮看著不由愣愣出神,想起這些日子來他寸步不離地貼心照顧關懷,心里涌起一絲暖意。若是沒有他,自己早就死了,天地茫茫,不過成了一縷孤魂,若是沒有他,自己今日又如何能重新站起來,對著這昊天雪地,看他挽劍成花?
一套劍法練完,裴沖的額上汗珠欲滴,回眸便瞧見了站在一旁的念兮和姐姐,他走過去,裴清拿過手巾遞到了念兮手里,說︰「你們慢慢說話,我先走了。」
「大小姐。」念兮想要喊住她,可裴清才不做這麼個礙眼的人,早就帶著丫鬟往自己的雅蘭居走去了。
念兮手里攥著那塊手巾,裴沖吟吟笑著站在她的面前,寒風凜冽,他就只穿著一件單衣,念兮關切道︰「侯爺,小心著涼。」
她遲疑了片刻,還是抬手替他輕輕拭去額上的汗珠。手腕一緊,被他握在掌間,欲要垂首卻被他輕輕托起了下顎,他的指月復慢慢劃過她的臉龐,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念兮,你終于肯出來了。」
他一直默默守在自己身邊,就是要等她能夠站起來,能夠走出屋子,重新站在這天地之間。
她任由他握著自己,她任由他溫暖的手掌輕輕摩挲臉頰,這麼久的時光,這麼長時間來所有糾結于心的東西,在他的指月復下一點一點被抹走,都消散在風中,再也不見了。
多日來,她終于揚起了嘴角,微微笑了一笑,仍是那句話︰「侯爺,謝謝你。」
他的唇輕輕印在她冰涼的額頭,溫熱而又貼心,一陣戰栗滑過身體,心腔猛然地跳了一下,身子卻仿佛被抽空了力氣,手巾落在了地下。
裴沖輕輕攬著她,他的身體溫熱,他的懷抱安定,「念兮,我在這里,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信我。」
她點了點頭,她自然是信他的,幾次三番在危難中救她性命,他將她看得比自己還更重要。從前,她有太多執念,而如今卻都如那苦茶一般潑在了地上,過去種種如燒盡的灰,既散了,那便由它隨風而逝。
「侯爺,我想做一件事。」
「好,你說。」裴沖輕撫著念兮的發絲,滿腔柔情。
那只布袋人偶她一直貼身放著,那是他們剛來長平的時候,孟旭買來送給她的,這麼久以來從未離過身。當初他說,只要你見著這只人偶便好像看見我一般。就是在她打算離開長平回苗疆的時候,也仍是放在身邊,一直到今日,她拿了出來,仿佛是下定決心一般,說︰「侯爺,陪我一起埋了它。」
埋了它,過去種種就從此長眠地下,她就當從未認識過孟旭這個人,他的好,他的壞,從此往後也再與她無關。
在藥廬旁的那棵積滿了白雪的青松下,裴沖挖了一個深深的洞,人偶躺在里面,就好像所有的往事都傾倒其中。一鏟又一鏟,雪花漸漸將人偶埋去,念兮的心也漸漸松了一口氣又一口氣。直到白雪覆蓋,那人偶再也看不見了,她將手覆在白雪之上,抬頭卻是釋然的笑。
「你告訴我,未來的路還有很長,不忘記過去,又怎麼會有將來?以前的事我就當做了一場噩夢,以後他走他的路,我過我的生活,兩不相欠,再無相干。」她像是在對裴沖說,又好像是在對自己發誓一般。
身上的傷已經快要愈合,心里的痛也會漸漸過去,就像這冬日再冷,再漫長都好,也總會有過去的一天。
如今他在身邊,便是安心。
***
自那日之後,念兮常常便會出來走動,調養了這一陣子,身子也好了許多。有時候裴沖練劍,她就在一旁靜靜看著,等他練完,就坐在一處,飲茶說話。每日里,只是平平淡淡,但那顆冷卻的心卻一點一點被溫暖起來。
又過了幾天,念兮在屋子里原本正想要喝藥。裴沖笑吟吟地走了進來說︰「你瞧誰來了?」
「念兮!」方盈走進屋子,一雙眼頓時便紅了,跑到念兮床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方姐姐……」方盈是她在長平唯一的親人,一見她,念兮的眼淚就跟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便落了下來,兩人手握著手,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要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念兮,我听說你受傷了,現在……現在怎麼樣了?」方盈眼中淚光閃動,裴沖差人去寒醫館帶她來的時候,她听說了一些,早就焦急得不得了,她怎麼會想到那天念兮離開長平之後竟然會發生了這麼多事。
念兮一見了她,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又是高興,雖然滿眶熱淚,但仍強自笑道︰「方姐姐……我,還好……已經沒事了……」
裴沖知道她們姐妹定是有許多話要說,便關起門來讓她們在一處安靜說話,自己靜靜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