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秋生搭乘的汽車真正啟動後,家鄉一切熟悉的景物便慢慢向後退去,他真的感到心如刀絞。他怎麼舍得離開這片生他養他的故土!他想起他年邁的父母和自己成長的點點滴滴,他怎不傷心落淚?自己就要背井離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重新開始生活。而他對自己的前景感到很渺茫,有一種悵然若失之感。他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的困惑之情。特別他對周正山從內心深處產生著一種刻骨的仇恨。他認為,他現在的這一切都是周正山造成的。他恨不得將其碎尸萬段!
當汽車將他帶到這個陌生的小縣城,他感到茫然無措,他真不知該怎麼辦。在這里他舉目無親,一切都顯得那麼無可適從,他在汽車站徘徊了很久,不知該向何處。最後,他咬了咬牙,提著行李,向著縣城最繁華的地方走去。盡管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但所有人都是步履匆匆,是臉色冷漠的群體。此時,他饑腸轆轆,他首先想到的是填飽肚子。幸虧他手里還有十多塊錢,天色也已近黃昏。他來到資水縣第一招待所。這里人聲鼎沸,燈火通明。他買了一碗三鮮面。吃過面,要了一個普通床位。在二樓。當他走進客房,里面有二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在玩牌,他定楮一看,竟都是他們村上的!一個叫周二欞,另一個叫張相瑣。而且他們二個人玩牌都顯得很神秘,正在竊竊私語。其實,他們二個人在村上的名聲並不好,都傳言他們在外面做一些欺蒙拐騙,偷盜模扒的勾當。但李秋生畢竟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見到了熟人,心里萬分高興。他想,他們畢竟在縣城混的時間長,門路寬,一定能幫助自己找到一份工作。于是他走了進去,親熱地喊了周二欞、張相瑣一聲︰
「你們二個也住在這里啊。真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你們。」周二欞看了李秋生一眼,表現得不屑一顧。但張相瑣不一樣,他滿臉堆笑地站了起來,並很夸張地接過李秋生手里的行李︰「啊,李公子、李大少爺,來來來,恰巧我們二個在玩牌,沒意思,你也來參加一個。」李秋生見張相瑣這樣熱情,感覺盛情難卻。其實,他也明白,他的身上只有十多元錢了,而且還不知道今後怎麼辦。但是,首先他礙于面子,他怎麼能在別人面前說沒有錢啊,那是非常沒臉面的事。另外就是他在他鄉遇故知,而且還想得到別人的幫助,我怎麼能駁別人的面子呢。或許說不定我輸了他們還可能不要我的。當然他知道自己不會打牌,但他也坐上去和他們一起玩了起來。然而,不一會便輸個精光。而且,當李秋生再也掏不出錢來了,周二欞馬上就提出不打了。李秋生真的陷入一籌莫展的境地。而且第二天一早,當李秋生醒來一看,周二欞和張相瑣早已走人了。這下,李秋生真是欲哭無淚。他現在已經是身無分文了啊。于是,他也只好提了東西出門徘徊在縣城的街頭。
他提著行李,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從街頭走到街尾。街頭和街尾大多都是木房子和木門面,有加工金器的、有叮叮當當的鐵匠鋪、有棺材鋪、布店、餐館飲食店、雜貨店。有汽車、拖拉機、自行車、板車在街上穿流。中間最是繁華之地,全部是紅磚樓房和大的商場與有一定規模的店鋪。他信步走進一家百貨商場,這里賣東西的人很多,而且有好幾個服務員。李秋生饑腸轆轆地到處轉轉。這時,他來到一個櫃台前,正好他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服務員小妹在櫃台上復習功課,而且在一個練習本上做練習題。李秋生發現那些練習題非常簡單,他仔細一看,那數學課本原來還是初中課本,但小妹對所做的題感到非常的艱難,而且李秋生看到有些題做錯了。李秋生想要幫助這位漂亮的小妹,于是他對小妹說︰「同志,你這道題不是這樣做的。」
這時,小妹抬起頭來,很是懷疑地看了看李秋生︰「你知道做這道題?」李秋生點了點頭。他便自告奮勇地開始幫小妹演練起那道題目來。當李秋生將那道題演練出來,小妹很感激地望著李秋生,覺得眼前這個小伙子完全可以當她的輔導老師。李秋生也看了看她,問道︰
「你學這些初中課本做什麼?」
「我們剛接班的公司規定都要參加考試,重新進行分配。」而且她還悄悄地對他說︰「成績好的就能分配到公司辦公室上班。你可以幫我復習功課嗎?」李秋生看出小妹也是一個熱心腸的女孩子,便肯定的點了點頭。「當然可以。不過,我想到縣城找一份事做。」小妹便和善地問李秋生道︰「你是哪里人?你沒有讀書了嗎?」李秋生搖了搖頭︰
「我是洢水鎮人,已經高中畢業了,想到縣城來找事做的。」小妹默默地望了他一會︰「你還沒有找到事嗎?」
「沒有,我剛來。」李秋生無奈地望著小妹。小妹沉默了一會。這時,有顧客喊賣貨,小妹于是跑去為顧客拿貨,並收好錢,便又回到李秋生的面前。
「可是,這縣城也不好找事,除了找一些苦力活,但那些苦力活你可能吃不消。」小妹誠懇地對他說。這時,在李秋生想來,目前的唯一辦法就是解決生活問題。而且已經是中午了,可自己還是餓著肚子,又身無分文。他恨周二欞、恨張相瑣,但他更恨自己太傻,要不能也不至于連飯都沒有吃。當他看到小妹有些猶豫的樣子,覺得小妹肯定有辦法,于是,他便求小妹道︰
「同志,只要有事做,不管有多苦,我都不怕的。」小妹看到李秋生堅毅的表情,這時,她想起了他老家的一個表叔在船上挑沙,但她看到眼前這個與她同年齡的小伙子,真的有些懷疑,但她覺得自己必須幫助他,便說︰「那我帶你去找我表叔,只是在船上挑沙,很辛苦,走,我也要下班了,我帶你去問問我表叔。」于是,李秋生跟在小妹後面,和她穿街過巷,向沙石場走去。在路上,小妹不斷向李秋生介紹著她表叔的情況,看得出,她非常崇拜她的表叔。
「我表叔以前在大隊當黨支部書記,只是我表叔那個人做事太認真,不喜歡搞虛的那一套。有一年,我們公社的黨委書記要我們大隊搞噸糧實驗田,我表叔不同意,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那明顯的是放衛星,虛報浮夸,于是,跟公社黨委書記爭執起來,最後,我表叔就放棄了支部書記,腳踏實地的當起一名普通社員。」自然,李秋生對她表叔也起了敬意。不一會就來到了資江邊的一個沙石場。
資江河,是湘中地區四大河流之一,河面開闊,藍幽幽的河水激流奔放,滾滾向前。炎熱的陽光照在河面上,如碎銀般撒滿水中,散發出耀眼的粼粼波光。河面上汽笛長鳴,各種船只在河面川流不息。有幾條裝沙石的大船停靠在岸邊。沙灘上,堆積著很多沙石。正值中午時分,打著赤膊,被太陽曬得黑不溜秋的挑沙漢們,陸陸續續向沙石場食堂走去。這時小妹喊住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
「表叔。」老頭一眼就看到了他的佷女和李秋生,他筆直走到他佷女面前。老人鼻子紅紅紅的,古銅色的臉油光閃亮。矮墩墩的,非常結實。
「劉佳,你找我有事嗎?」老人滿臉含笑地問他佷女。
「叔,我有一個朋友,他剛從家里來,沒有找到事做,到你們這里來做可以嗎?」老人打量了一眼李秋生。
「你吃得苦嗎?這種活很辛苦的。」李秋生點了點頭。于是,老頭領著李秋生向食堂走去。小妹便和他們分手走了。
李秋生終于在沙石場安營扎寨了。這讓他非常高興,因為他畢竟找到了吃飯的地方。下午,李秋生就投入了緊張的挑沙行列。盡管天氣十分炎熱,可是,只要有沙船來,大家都拼了命地挑,到挑完一船沙,大家都汗如雨下,精疲力竭。李秋生的肩也被扁擔壓得紅紅的,襯衫全部汗濕。他月兌下干脆在河里洗過後披在身上。
在吃晚飯的時候,劉佳的表叔找到他︰「現在我帶你去領餐票。你剛來,不能支現金,我借三十塊錢你用,出門在外,身上不能沒有錢。」李秋生接過錢,心里非常感激。他看著老人,就像看到自己的父親。晚上,他們就睡在沙石場的地下室,這是一棟四層樓的樓房,地下室很開闊,但地下很潮濕,而且天氣也非常悶熱。他躺在席子上,盡管全身像散了架一般,可一旦靜下心來,他又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他思念何香,他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他很想給她寫信,但他已經精疲力竭,躺著一動也不想動。他胡思亂想了一會,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第二天,天氣同樣的悶熱,太陽出來,照在身上像針尖扎在身上一樣的痛。第三天也如此,而且地下室十分的潮濕,地下有一層水。悶熱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到第三天的下午,天上陰雲密布,而且響著悶雷。到了晚上,狂風暴雨鬧了整整一晚,而且地下室也進了水,他們只好撤向二樓。河里的水狂奔怒吼著。天亮後,李秋生他們到外面一看,整個沙灘都被洪水淹沒,只見濁浪翻滾,吼聲如雷。通二岸擺渡的船也在河心東倒西歪。但等在二岸擺渡的人很多。雨仍在一個勁地下著。李秋生他們吃過早飯,就趴在二樓的窗子上觀看洪水,只有劉佳的表叔康德大伯在河堤上走動。突然,從上游的擺渡處傳出了人們的哄鬧聲,而且,李秋生他們看到,一個十來歲的穿紅衣服的小女孩在河邊,隨著洪水在拼命掙扎。當人們都在呼叫的時候,忽然,只見康德大伯縱身一跳,撲進了滾滾洪流里,拼命向小女孩游去。這時所有的人都嚇傻了。康德大伯抓住小女孩,將她舉到頭上,拼命向岸邊靠來。有好幾個人跑到了預計康德大伯靠岸的地方。當康德大伯使盡全身力氣將小女孩帶到岸邊,人們抓住了小女孩伸出的手將她拉上岸來。可是,正當人們伸手去拉康德大伯時,不想一個大浪打來,把康德大伯卷入了滾滾洪流中,而且很長時間都無影無蹤。直到洪水退去,都沒有將康德大伯的遺體打撈上來。
康德大伯走了,李秋生他們的挑沙隊也解散了,他的心里十分難受。他為之流過淚,也許是感動的淚水。但他覺得康德大伯沒有走,覺得他就在他的身邊,就在所有人的身邊。
李秋生沒有了挑沙隊,而且,其它隊也沒有熟人不想接納他,他又只能在縣城流浪。他穿過人聲噪雜的市區,走過縣政府、縣公安局、縣中隊所在地,還有一座古老的木橋。漫無目的的走著。
鐘山縣是一個山城,南面是滾滾的資江河;北面是連綿起伏的巍巍大山,中間很狹窄,街道縱橫交錯,山邊和山頭到處是房屋。李秋生來到一個小山村,那里有很多木房,通過打听,在一個姓廖的大伯家租了一間小房子。幸虧里面有床,還有一張書案。他用康德大伯給他的錢買了一些用品,便在這縣城的小山村里住了下來。
當他真正安定下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給何香寫信。但他不知道何香現在在哪里?如果他給她把信寄去,她接不到那就很麻煩了。此時,他對周正山的仇恨越來越深,是他棍打鴛鴦,使他們二個相愛的人,無法終成眷屬,甚至造成天各一方,痛苦難熬的境地。他總能就此罷休?他要反抗,他要聲討!于是,他激動不已地展開信紙,措辭嚴厲的給周正山寫了一封信,他在信里罵周正山是法海和尚,是個二面三刀,陽奉陰違的竊賊。他寫好之後,看了好幾遍,便向郵局走去。
他走在街上,看到與何香相仿的女孩子,他總是想方設法看清對方,直到確認,才又感到大失所望。他多麼希望何香能來到他的身邊。他多想對著這大街上所有的人大喊,他多想對著天空大聲呼喊!他仿佛覺得有一塊石頭沉重地壓在自己的胸口上,逼得他無法呼吸。他希望宣泄或許他希望自己盡情地痛哭一場。他看到街上所有陌生人的臉,是那樣的沒有表情,是那樣的對別人冷漠,他感覺自己多麼的孤單和寂寞啊!他將信寄了之後,走到商店買了一瓶酒,還在菜市場買了一些涼菜,便拿回了他的住處。他決計來個一醉方休。
他回到出租屋,把涼菜倒在碗里,找不到開酒瓶的東西,就用牙齒咬開了瓶蓋,咕咕地倒進碗里,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他感到心里非常的苦,他要用酒精來麻醉自己,一斤五十二度的老白干,當他喝到口里,他一點都感覺不到酒的力度,仿佛喝的是白開水。很快他便將一瓶酒喝干了。當然他也醉倒了,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沒有醉,我心里明白著。我的何香,你在哪里啊?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啊!何香啊,何香,我愛你啊,我需要你啊!」他一面喊一面大哭了起來。外面的天空星星在閃爍,山林里有鳥兒長長的鳴叫聲,還有資江河里的汽笛長鳴聲和街上汽車碾過大地的顫抖的感覺。幸虧這是房東他們起的一棟新屋,還沒有住別的人租住,所以,他怎麼鬧也沒人知否。也許因為他壓抑得太久而終于得到了發泄,而且還借著酒的力量,他便哭了大半夜。第二天醒來,他仍覺得頭昏腦漲,口干舌燥。差不多到中午才起床。吃過晚飯,他終于給何香去了一封信。而且他是一邊流淚一邊寫,真的是淒淒慘慘戚戚。
他在出租屋關了二天,他每天除了看書,就是寫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拿來孤芳自賞。而且,他還異想天開地幻想成為一個文學家。但是,他身上的錢也所剩無幾了,他到菜市場去買菜也只能買二分錢一斤的茄子,而且連續幾天都是吃這沒有放油而只是在飯里蒸熟了放一點鹽就吃的茄子。最後吃得嘔吐起來。很多年之後,李秋生只要看到茄子就想吐。
這出租屋的蚊子也是特別多的。每天晚上,蚊子就像轟炸機一樣,在耳邊不停的轟鳴。李秋生每晚不斷拍打著落在牆壁上的蚊子,剛剛粉刷過的牆壁上,到處是密密麻麻的黑點點。真是睡也睡不安穩,看書也不得安寧。天氣也是十分悶熱。他真的不知道這日子怎麼過。也不知何日是個頭?他只好獨自走出出租屋,在屋後山頭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
他坐在山頭上,望著這縣城的夜景,頓覺心曠神怡。街上,燈火通明,各種流行歌曲在城市的上空繚繞輕蕩。輕風不斷在輕撫著他,仿佛何香柔潤的縴手在將自己撫模,令他浮想翩翩。到處樹影樹影幢幢,仿佛隱藏無限殺機。他便起身回出租屋。
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擁有了一盞屬于他自己的電燈,白熾的燈光照得他心里都亮堂堂的。他坐在書案前,如饑似渴地看書、寫東西。他在康德大伯給他錢的第二天,就到新華書店買了二本書︰《紅與黑》、《少年維特之煩惱》。當他有了電燈光和書本,心里感覺很踏實。當然,他也意識到,解決吃飯問題還是當務之急。他必須找到事情做。其實,他也想到了劉佳,可是覺得自己跟她並不是很熟悉,這樣經常去麻煩別人是不行的。他想,他必須自己去找事做。後來,他找到了他們地方上的一個泥工師傅,叫張旺的,他便和他一起在各個單位打起了零工。其實,在單位搞維修打零工是非常輕松的。而且,他還能從張旺口里探到一些關于何香的情況,因為張旺和何香的女乃娘離得很近。他就是前二天才從家里過來。其實李秋生和何香二個人的事在家里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只是他自己仍蒙在鼓里。也許,他太善良了。或許因為他的善良才讓他吃盡苦頭。特別他目睹了康德大伯的死,對他的心靈觸及非常大。他感覺這個社會太冷漠了,像康德大伯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他認為,人活著不光只是為了自己,而且應該為這個社會,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給予幫助。于是,當他走在路上,他只要見到挑東西或提東西的老人,他總要送一程。他感覺這樣做了心里才踏實。漸漸地,他也熟悉了這個小縣城,而且開始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和自己所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