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未停歇。
縴細的女子上半身前傾,透過支起的木框窗向外眺望。視野籠罩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水霧之中,迷離朦朧。遠處的邵春湖上不見了水鳥漁民,鉛灰色的天空接連茫茫湖面,令人分不清界限。淅淅瀝瀝,滴滴答答,大自然的歌聲無處不在,側耳傾听,水滴從瓦片淌下敲打在積水中的叮叮聲與撞擊在石頭上的嗒嗒聲此起彼伏,偶爾傳來老舊木門吱嘎吱嘎的申吟以及被雨水模糊了的當地人的交談聲。
小小的水花在窗框上起舞,濺到女子精致的下頜,她收回前傾的身體,長而卷翹的烏黑睫毛微微一顫,如同紫玉般的瞳孔映入樓下人影稀疏的小街。這是一條由灰白色鵝卵石鋪成的古老街道,寬度只可通行一輛普通馬車,卻是這座南方小鎮的主街了。街上行人打著傘步伐如常,當地人習慣雨天並不急著趕回家避雨,窗下一把明艷的油紙傘遮住年輕婦人裊裊娜娜的身姿,她俯與孩子說了什麼,然後牽著孩子的小手漸漸遠去。小鎮唯一的旅店和酒館在這條街上相鄰而建,生意清淡,倒是東面那間行醫世家開建的澡堂每日都生意興隆。小鎮住民生活節奏緩慢,沒什麼生活激情也沒什麼特別的喜好,就是每周要泡一次藥澡。
一個月前初來乍到,小鎮的寧靜淡泊給了安娜很大的好感,可沒個兩天開始下起雨來至今未停。小鎮地處南方又臨邵春湖,一年十二個月都在斷斷續續的雨季中度過,因此終年氣候潮濕,比起最南方的福井鎮這兒更難熬。凝神望去,幾乎每面牆根都能找到些淡綠色的苔蘚,潮濕的空氣飄散著泥土和腐木的氣息,不見得難聞,卻也絕不好聞。小鎮的風景適合作畫,可再具有朦朧韻味的景色看上一個月也只剩單調。
「千景,幾時了?」
時間對于如今的安娜來說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她的生命時鐘早已停止。等了片刻沒有回應,安娜側過臉,布衣少年正津津有味的盯著草藥書卷,他急切渴求知識的目光幾乎要連同書卷下的木桌一起穿透。安娜輕笑了會兒,不再擾他。
三個月前告別饕餮玖攸,安娜與千景、紫竹、小碧、笑佛五人同行離開福井鎮。小碧跟著紫竹,千景拜了笑佛為師求學,紫竹和笑佛似乎沿著笑佛帶來的線索在尋找什麼,安娜沒有問,紫竹也沒有說,她只是想親眼見證千景的成長,然後到東大陸四處兜兜看看。安娜低頭盯著掌心,一縷黑發垂落肩膀。小巧的掌心有著半透明的不真實感,雖然能做到輕松持杯端腕了,但依舊可以透過掌心看到木窗框的輪廓。同意接受紫竹煉魂已有三個月,安娜完全能進行東大陸的修行,但目前卻仍是不具備的魂魄,或者升一級稱之為精魂。不管紫竹在一邊如何巧言誘騙精心引導,安娜根本無心修行。
武力,在保護人的同時終究會傷人。
灰朦朦的天空逐漸暗沉,空氣里彌漫起似有似無的飯香。店小二敲響了屋門,當禮貌的小聲敲門逐漸轉成粗魯的大聲叫門時千景才從書的世界里驚醒,連忙開門從冒火的店小二手里接過晚飯。千景對這個小鎮出產的稻米贊不絕口,安娜總是看著他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米飯,白乎乎軟綿綿熱騰騰、一粒粒晶瑩剔透的飽滿去殼稻谷,看起來很美味,可安娜嘗不到,靈魂無法進食,于是千景用盡了一切語言來給她形容白米飯的口感,安娜只是看著他溫柔的笑,然後輕聲問,「千景,你說明天……雨會停嗎?」
「不會。」少年抬起越發俊秀的臉,爽朗的告訴安娜一點都不爽朗的信息,「這個小鎮別名‘雨太公’,一年365天里雨天在330天以上,所以這兒的住民喜歡泡藥澡祛陰氣、祛潮氣。安姨,剛開始下雨的時候你不是挺開心的嗎?」
「唔……」安娜單手托住下巴,「因為我從小生長的地方看不到雨,之後也沒有見過這麼美的雨中景。起初幾天是挺開心的,可天天看也不是個辦法。唉……我開始期盼他們能早些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了。」
「這麼說起來……師父還沒回來?!」千景露出驚詫的表情,「那麼晚了還沒收工,是不是有什麼進展了?」
「希望吧,真想明天就看到日光和月光。」
千景拉拉布衣,點頭表示贊同,「一直在下雨,衣服濕嗒嗒的連書頁都軟趴趴的了,要是發了霉師父可能會生氣的……對了,安姨生長的地方從不下雨嗎?」
「不下雨,下雪。」安娜笑得懷念,「那是一個叫‘洛廷’的寒冷又落後的國度,卻是極其美麗的冰雪精靈的王國。我居住的村子只有凍土,幾乎種不出作物,村民們只能靠打獵為生。生活艱苦、寒冷、貧瘠,但村民們卻磨練出堅強又樂觀的性格。洛廷不是個適合居住的國家,對我而言卻是最平凡溫暖的地方。」
「下雪呀……」少年的黑眸透出向往的亮芒,他是個在東大陸最南方城鎮生長的孩子,從沒有見過真實的雪。
安娜用手絹揩去他唇邊沾到的一點蔥花,寵溺的望著他,「下一個地點該北上了,過了十一月能看到雪景的。我也想看看東大陸的雪花。」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了。
「不是千叮囑萬叮囑讓你們兩個上鎖的嗎?!」一進門便劈頭蓋臉的訓斥,看來某妖男心情不怎麼好。
安娜仰起頭看他,紫竹全身濕透,那張臉配合著落魄樣簡直叫全東大陸的女人都為他心疼,可惜安娜不在此列。視線由上往下掃了一遍紫竹公子,沒缺胳膊沒斷腿,長衫上有幾處劍傷,沒有血跡,可安娜嗅到了極淡的血腥味。一襲長衫緊貼身子,勾勒出修長均勻的輪廓,安娜挑了下眉在心中給出評價︰沒夜殿養眼,沒斯洛斯勾人!
「杞人憂天。」被攪了和安娜兩人獨處的溫馨場面,千景一邊收拾碗筷一邊不快的說道,「一般人傷不了安姨和我,傷得了我們的人區區一把鎖能鎖住?!」
「出去!」
安娜和千景同時一怔,紫竹怒了。千景畢竟是個孩子,又對紫竹抱有抗爭心,立馬頂撞了回去,「這是我和安姨的房間,要出去也是該你出去!」
安娜看出了問題,攔住還要說話的少年,「千景,你先去隔壁看看你師傅回來了麼,有沒有受傷。」
由于紫竹全然不放心敵友參半的笑佛,旅途中他不是和安娜形影不離便時時盯著笑佛的舉動,盡一切能力避免安娜和笑佛兩人同時消失在他視野里的危險情況,于是分房就成了紫竹笑佛一間,安娜千景小碧一間,在這間房里紫竹的確沒有趕千景出門的權利。既然安娜發話了,千景自然乖乖帶上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