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白玫再次來到故鄉。不是渡假,是插隊。
她到故鄉投親插隊,不是必然是偶然,不是自願是無奈。
一直到今天,白玫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早晨。
那是一個普通的秋天的早晨,那天,是她剛過了十六歲生日之後一個星期的早上。
敲門聲把白玫吵醒前,她正做著一個美夢。
藍天、白雲、綠草、紅花,小小的白玫背著新書包去上學,校門口,長長的紅色的橫幅上寫著「歡迎你!新同學」。白玫心里充滿了歡樂,這幾個字,她認識,也懂得意思。
一片雜亂的人聲,一下一下「咚、咚、咚」的拍門聲,讓白玫使勁睜開眼楮,她一邊問︰「誰呀?」一邊朝大門走去。
「誰呀?」
「開門,我們是動員小組的。」
白玫說︰「請等一下。」她想洗把臉再開門。
「快一點。」門外的人又拍起了門。
白玫打開門,只見門外站著十幾個人,年齡參差,有男有女。他們每人都斜背著一個小紅包包。
「你們?」白玫被他們從睡夢中拖出來,頭未梳,牙沒刷,因而她的神態很窘,而夢里的開心還有一些殘留在眉宇間,不兼容的表情出現在一張臉上,怪怪的。
「讓我們進來。我們是來動員遺留知青上山下鄉的。」領頭的小個子女人說著,一只腳已經跨過門坎。
白玫端出凳子,椅子,不夠,把小板凳也拿來湊數,才讓這伙人坐下了。
「現在我們先學習毛主席語錄。」隨著領頭的話音,大家都打開斜背著的小紅包,拿出了紅色的語錄本。白玫也去房間里台子上拿來了紅寶書。
「大家翻到第一頁,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
「們」字話音剛落,大家的聲音就象听到發令槍的運動員沖出起跑線一樣沖出喉嚨口。
白玫年輕清亮的聲音加入了重濁但還算整齊的朗讀聲中。
念完好幾條語錄,大家放下小紅書。領頭的小個子女人說話了︰「我姓余,我們是由居委會,退休工人,學校工宣隊組成的上山下鄉動員小組。我是組長,叫我老余吧。你叫白玫對吧,初中畢業一年多了沒錯吧,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在家里呢?大家都在熱火朝天的搞文化大革命,你在家里睡大覺,年輕人怎麼能這樣呢?」
白玫想說,我身體不好,但是她抿了一下嘴唇,啥也沒說。
「你說話呀!」余組長說。
「你說話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勸白玫,「說說你的想法,為什麼一直躲在家里,不去插隊呢?」「年輕人落後形勢了。」「你家什麼成份?」
白玫不響。
「有困難說困難,有條件提條件,不說話是不行的,小姑娘。」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女乃女乃對白玫說。
白玫朝她望了一眼,心想︰父母是臭老九,我能提什麼條件啊。她咽了下口水,還是不響。小小的年紀,白玫已有了自卑感。
「你家不錯麼,房間是房間,灶間是灶間。」余組長見白玫不理他們,站起身,在外間屋走來走去,又去房間里看了一下,說︰「嗯,家具真漂亮,是紅木的吧?怪不得賴在家里不肯去插隊呢!這樣的家庭肯定培養資產階級接班人。不行,你一定要去雲南,來個月兌胎換骨的改造。否則,你就完了!你懂嗎?」
白玫依然無語。
余組長近距離地盯著白玫的眼楮,最後,搖搖自己的腦袋,一付不可救藥狀。
「白玫,你說,現在都不上學了,你又不去插隊,那,現在誰領導你呢?」突然,余組長想出了一句頗有威懾力的問話。
白玫開口了,她說︰「從我生下來,到現在,到將來,都是毛主席共產黨領導我。」
「哄」,老頭老太全笑了。一個老太太說︰「小姑娘的喉嚨真好听,可以當廣播員的吶。」
白玫朝她笑笑。
余組長翻翻眼楮,吊高了本就尖細的嗓音說︰「說得好!說得對!那麼,現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要你去上山下鄉,你為什麼不去呢?」
白玫又不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