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員們排著隊,一個一個走到桌子旁的凳子上坐好,讓小康檢查心髒。小康每听一個,就在一張紙上做個記錄。
輪到白玫坐在凳子上听疹的時候,眼楮朝桌子上的那張紙掃了一眼,發現前面那幾個檢查過的社員名字前邊都打著鉤,各人的名字後面有一欄是「成份」,她就瞄了一眼自己名字旁邊的成份欄。這一看,她的頭立時就一個有兩個大。只見那里寫的居然是四個字︰「地富子弟」。
白玫只知道農民的成份有地主、富農、上中農、中農、下中農、貧農、雇農,還沒有听說過地富子弟這檔子成份。什麼人這麼有才?生生地造出了這麼個新的成份!
白玫想問︰什麼人寫的?什麼意思?我的父親是工程師,我所有的表格上成份一欄里一向填的是職員,現在怎麼成了這麼個不倫不類的東西!隨即,白玫鎮定了下來,她想,我要是問了,有兩個可能。一個是能問出來這張表是誰寫的,但是,如果這人強詞奪理,認為他寫得不錯,那麼,大多數農民都會站在他一邊。因為在農村,所謂成份,就是根據父親來說的,如果那人說,你白玫的父親不是地主的兒子嗎,我寫地富子弟難道錯了嗎?你難道要我寫貧農子弟嗎?另一個可能,沒有人承認是他寫的,那麼,問來問去,反而強化了這件事情。
小康看白玫定定的眼神,說︰「你怎麼了?」
白玫回過神來,說︰「喔,好了呀。」
「好了,你有點早博。」小康說。
「早博是什麼意思?」白玫一下子害怕起來。
「不要緊。下一個。」
「小康,早博真的不要緊嗎?我要听實話,別安慰我。」
小康說︰「早搏就是提前搏動,不應該跳的時候它跳了,是比較常見的一種心律失常。」白玫嚇壞了,說︰「心律失常?!」
小康說︰「沒事,沒有心髒病的人也可能發生早搏,偶而早搏不要緊。太累,吃太飽,或者吃過一些藥,都可能早搏。」末了,小康又加了一句,「情緒變化也會引起早搏。」
白玫還要說話,後面的人說︰「白玫,我們還要回去燒飯呢,你還是最後再問吧。」
白玫的腦子很亂,沒有理出頭緒之前,她不想回家被女乃女乃審問。這老人家,眼楮常常象雷達似地在孫女臉上掃描。如果可能,白玫多想給女乃女乃帶來歡樂而不是新的精神負擔。白玫背靠柳樹,坐在小河邊的泥地上,遠處看過來,她在悠閑地欣賞風景。卻不知她的心里此刻正在翻江倒海。她想,我沒有吃藥,也沒有吃太飽,這幾天也沒有太累,那就是情緒引起的。小康在給我听心髒時,我剛巧看到「地富子弟」四個字,不錯,是情緒引起的。想到這里,白玫的心定了一些,但是,又一個問題沒法解決呀,而且還是一個根本問題,那就是見了成份欄里的四個字以後,我的情緒還能好嗎?
情緒不好,豈不是常常得早搏?常常早搏當然就是心髒病了。一病未除,又添一病,我還怎麼當農民?不當農民我又能怎麼樣?長長的隊伍越來越短了,已經檢查過的社員都回家燒飯去了。白玫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她依舊坐在小河邊,腦子里象有幾十只高音喇叭在喊︰「地富子弟!」「地富子弟!」......。她不覺用手抱住了頭。
「白玫,你的心髒有毛病啊?」水蓮遠遠地見白玫坐在河邊,過來一看,白玫正雙手抱頭,一付慘相,就想當然地以為白玫的心髒出了毛病。
白玫沒听見,水蓮搖搖她的肩膀,白玫才呆呆地說︰「水蓮,喊我啊?」
「我問你是不是小康說你的心髒有毛病?嚴不嚴重啊?」
「沒有。只是有點早搏。」
「早搏是什麼?不要緊吧?」
「不要緊。」
「那,回家吧,還坐在這里?」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