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前世約了你 民族精英

作者 ︰ 黃成松

年前的一個夏天,我踏上了一列老式列車,開始了去昭通城的路途。我是專程去看望石門坎的。為了石門坎那些飄落在歷史風塵中的厚重的傳奇,或者故事。

那個下雨天,從昭通城沿著古驛道,行程大約五個小時,我如願到達石門坎。如同西南大山深處的很多小村落,石門坎山清水秀,寧靜安詳。一條小河緩緩在山谷間流淌,流向高山峽谷間,流向遠方。

在一片只剩下斷井頹垣的荒坡地上,村里的苗人給我說,那里,以前就是石門坎光華小學和教會教堂,醫院等文教設施的聚居地。如今,這一大片曾孕育了中華歷史上尤其是苗族文化奇觀的土地,有的已經種上了苦蕎或者燕麥,有的則成了苗族孩子們嬉戲放牛的樂園。

一百多後,我終于與石門坎相遇,與柏格理相遇。綿綿的高原的雨,帶我走進了歷史,走進了無邊的訴說中。

苗族分為大花苗、小花苗、青苗,黑苗等幾種,居住在石門坎的為大花苗。這在世界上分布最廣的民族,有著戰天斗地的大無畏精神,深重的苦難賦予了他們吃苦耐勞的品質,但苦難的生活也讓他們的生活過的很是悲苦。

石門坎處于川滇黔三省的交界,居住在這里的大花苗貧窮而落後,為逃避殺戮,這支被稱為「大花苗」的族系逃到了川滇黔最荒涼偏僻的山區,他們沒有土地,靠租種彝族土目地主的土地,過著刀耕火種、結繩刻木的生活。困苦的時候,「迷失在山野里的羔羊」的傳言讓他們看到了「我們苗家的希望」。柏格理在昭通城傳教的時候,常常有石門坎的苗族去找他治病,這些貧苦的苗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柏格理的日志中,有這樣的記載︰「他們大多是穿著用麻布制成的粗布衣服,衣不蔽體,一年四季都只穿著一件單衣。來看病的時候,總會帶著一些自家種植的果蔬來,眼里面有期許也有羞怯。不管來多少人,我是要醫治的,耶穌救一起人,他們都是基督的子民。」

在跟苗族的不斷接觸中,柏格理了解到,差不多所有的苗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中,那里的苗民更需要自己的幫助,于1904年,柏格理離開昭通的傳教會所來到了石門坎。柏格理在石門坎設教堂,開醫院,辦學校,創造苗文,開啟了這個窮鄉僻壤的現代化之門,文化之門,輝煌之門。

1905年,在柏格理的推動下,石門坎學校在鄉賢王玉杰的支持下創立,命名為︰石門坎光華小學。1906年,學校落成,開始招生,從此苗族教育奇葩綻放,名揚四海。隨後,學校規模不斷壯大,于1915年成立了光華學校初中和高中部,開始招收全日制學生。

20世紀20年代,石門坎的教育體系經過十幾年的苦心經營,成為覆蓋川滇黔三省最大的基礎教育網絡。1918年到1925年,西南苗族地區的初、高兩級畢業生考試,各分校均集中在石門坎統考,由華西教育協會統一命題,統一評卷。這期間,世界上第一位苗族博士吳性純從這里走出。吳性純在光華小學接受了初、高中教育後,赴成都華西大學預科學習,一年後升華西大學本科學習,畢業後以優異成績取得博士學位。畢業後的吳性純回到石門坎工作,開辦了石門坎平民醫院。1931年任石門坎光華小學校長。吳性純為了激勵學生,創辦了光華小學校歌,歌詞是這樣的︰

威寧西北鄉,毗鄰昭陽。看石門高敞,光華校旗樹黔疆。客來自遠方,熱心來渡東西洋,拍七數風琴,吹蘆律笙簧,音和諧,興悠長,齊聲高唱,大風浹浹。好男兒,當自強,天下一家共樂一堂。學優長,尋光明,要日就月將。要學那惜陰大禹寸晷無荒,要如何名副其。

大師執教,志高意遠。

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石門坎培養出來的民族精英人才濟濟,成為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這些民族人才有畢業于華西大學社會歷史系後來參與創立國立貴州大學的楊漢先,畢業于華西協和西科大學後來成為貴州省政府首任衛生廳長的張超輪,有畢業于華西大學教育系後來成為貴州省政府教育廳長的朱煥章等。此外,朱明換畢業于黃埔軍校,張友倫、王建明等畢業于南京政治學院,張國輝畢業于中央政治大學……

石門坎的聲望在全國日隆,逐漸引起了國民黨地方政府和南京中央人民政府的重視。蔣介石就曾經命令當時駐守貴州的楊森來石門坎調查,還專門在石門坎設立了國民黨的支部。

1936年,貴州省主席楊森親臨石門坎調查苗族社會情況,不少政界人士和專家學者紛紛發表調查報告和評論。國民黨貴州民政廳視察員寫道︰「貴州其他民族很少像苗族這樣受教育,即使是受教育也只是識字而已。石門坎則不然。……設學校,苗彝民族多入其數,受其教育感化,勤于畜牧農業,衣服裝飾多改舊裝,民族性最淳樸,多皆自食其力,不為盜,不為乞丐,少吸煙,系誠難能可貴者也。」白敦厚寫道︰以威寧、彝良為中心地帶,花苗在苗族中性格淳樸聰明,智慧文化最高。管城澤在《邊事研究》中寫道︰「誰說苗人野蠻?他們的心向上,恐非內地各族能趕得上的。同時也給國內民族一個好模範的啟示。」

石門坎培養出來的苗族精英們肩負時代使命,抒寫了很多壯麗詩篇。

1915年,袁世凱倒行逆施,自立為帝,在北京復闢。蔡鍔將軍在雲南組織護**,出川討袁。蔡鍔將軍是柏格理的好朋友,柏格理支持老朋友,志書蔡鍔將軍︰袁氏棄民主共和不顧,一心復古改制,實為天理所不容,將軍此番北伐,大快人心,必將大勝凱旋。護**途徑石門坎,光華小學數百學生夾道歡迎,送給護**1000多由石門坎苗民們捐贈的大洋,鼓舞了護**的士氣。

1931年,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九一八」事變,侵佔我國東北三省。黔西北苗族地區以石門坎為中心,在王興中和鐘煥然等老師的領導下,組織張超輪等年齡較大的學生百余人,利用雲爐河壩趕場天,到街上粘貼標語口號,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暴行,積極開展抗日宣傳活動,激發廣大群眾的抗日熱情。

1937年7月,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動七七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石門坎學校師生為了支持抗日,連夜趕排抗日短劇,用苗文翻譯《松花江上》等抗日歌曲,在當地群眾中演唱、演出,反響強烈。隨後,在成都華西醫科大學求學的苗族學生楊漢先,草擬了《告四川聯區同胞書》,大聲呼吁︰「值此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我國的時候,全國各族人民必須團結起來抗日。我們苗族是中華民族之一,我們要努力前進,將來可達自決自治目的。」

1937年9月,十萬川軍出川,北上抗日,其中就有苗族青年千余人。石門坎先後有陶開群、張仁義、朱興明等數十人參加了部隊,加入了滾滾抗日洪流。他們有的北上中原,參加了台兒莊戰役,血沃神州,有的出國遠征,參加了滇緬會戰,長眠在異國他鄉……

1945年至1950年間活躍于黔西北的「威寧游擊團」,積極配合**華西地下黨的工作,為黔西北和威寧地區的解放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徜徉在歷史與現實間,眼前是一會是一百年前的繁華,一會是一百年後的荒蕪,不知咋地,我的腦海里盡是《紅樓夢》里的那首偈語︰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

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

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

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

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是甑士隱為《好了歌》做的解注,抒發的是人生無常,轉瞬即變的消極思想,此日我在石門坎看到當年的勝跡人物兩非,曾經的游泳池如今長滿蒿草,石門坎光華小學只剩一堵石牆,教堂不復存在,足球場成了放牛坡……

幾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操著五音不全的嗓門,在野地上玩兒,村里的民居,土牆茅草,在風雨中飄搖,若不是親自到了這里,誰會相信,這就是當初燦爛了世界的石門坎?心情居然有些沉重……

這是一番被上帝拋棄了多年的貴冑公子,今天的他,依然還在流浪,還在找尋著他的文化的根。在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的世界中,人們已經差不多把他忘記了,盡管他實實在在的存在過。我們是不是太物質了?我們是不是太健忘了?我真的不希望,這西部苗疆的文化聖地,它只會出現在一個少年年輕的記憶和光怪陸離的夢境中。若不是多年前在報端看到那本《未知的中國》的介紹,若不是柏格理的故事吸引了我,今天我也不會到達石門坎。這曇花一現的文化奇跡啊,注定是一個沉重而又很難敲得出聲音的石頭。只有在心里默默的祈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它,關注它,這沉睡了近一百年的石門坎,該醒了……

爬上光滑的石梯,走過一段窄窄的路,來到柏格理的墳墓。這個來自異國他鄉,忠心耿耿推動中國石門坎發展的福音使者,教育先驅,默默的來,默默的去。只留下一代苗族精英,留下一個文化奇跡,還有一方小小的土堆和墓碑上的對聯︰牧師真是中邦良友,博士誠為上帝忠臣。

石門坎期待復興。一百多年有英國牧師掃開混沌,迎來光明;一百年後,誰來領袖石門復興?

「苗族蒙昧無知,又非常貧困,又有不好的風俗習慣,敬鬼精酗酒等惡習。別的民族又歧視,笑語我們無知。我們自己又不知道害羞和前進。幸虧上帝使他的傳道人員到我們這里,指明我們要走的道路。」

「荊棘的天地誰可憐我們;砍掉荊棘,丟得老遠。感謝上帝,拯救他的人民,使傳教士柏格理來到我們地方傳教。我們有書讀,我們有好名聲,精神愉快,心靈純潔,戰勝了黑暗,從此我們要經常唱,心里永遠記住。」

走過是石門坎溯源碑,我記住了石門坎苗人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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