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民裕搞鄉村實驗的時候,奢渡河畔的桃花正開得燦爛瀟灑。鳳凰山下,千畝桃園在晴好的春天里,盡情地芬芳著。第一季鄉村實驗結束回來後,我決定去桃園走走。
《詩經》形容桃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是寫桃花繁盛之氣,剛好可以用來形容奢渡河畔的千畝桃花林。三月的太陽開始有了些熱力,處于奢渡河谷地半坡上的桃花園里,吸引了很多游人來觀賞桃花,他們一律都卸下了笨重的冬裝,換上了輕巧靈動的春裝。數千株桃花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刻綻放,一眼望去,整個半坡宛如鋪上了一層紅毯。這紅毯在陽光的照耀下有深有淺。接受陽光普照的地方深紅明眼,如燃燒的火焰;低矮的凹地桃花,陽光鞭長莫及,那兒就顯得有些淺,但那才是桃花的本來顏色,是一種清麗月兌俗的美。
桃花邊謝邊開,一棵開得濃艷的桃樹下,往往會有一地厚厚的殘紅。那些花飄落的時候,一朵花的掉落枝頭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片,一片,綿綿長長,慢慢悠悠的降落。花開得細密,有一種密不透風的感覺。那繽紛的落英,天馬行空的在風中飛舞,落到哪里算哪里,掉在地上,如果沒有下雨,幾天也是不會褪去那驕傲的紅色,直到陽光把它照到枯萎,縮成一粒黑點,化為塵泥。
桃花是一種讓人懷舊的花朵。桃花的艷麗,會讓人勾起對美好往事的記憶。在漫長的生命歷程中,每一個人,總有那麼一段屬于自己的故事,總有那麼一段日子,區別于那些陰暗的歲月,艷若桃花。然而,剎那芳華,或是寂寞謝幕,或是熱鬧離開,總是要在時間的流逝中消散。桃花的深紅或是淺紅,多多少少總讓那懷舊的人憶起歲月的點滴。過去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誰都無法回避。少年的****往事,青年的奮斗歷程,中年的篳路藍縷,老年的閑雲野鶴,誰都無法回避。桃花做了生活,做了歲月的媒介,它開出的是自己的生命,給人們帶來審美愉悅的同時,成就的卻是過去與現在的鏈接。
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如此,反正我是這樣的,徜徉于桃花林里,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往事並不成風。
我想起了雨晴。雨晴她愛桃花,跟林黛玉一樣,是愛到了「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的境界了。奢渡河畔的桃花林初成氣候的這幾年,我們曾經相約過去桃園看看桃花的,但因為很多原因,終為能成行。雨晴常常說,桃花是流落人間的天使,不是有古詩雲︰「碧桃天上載和露,不是凡花樹」麼。在我的印象里,雨晴是把桃花當做自己來活了。雨晴也跟黛玉一樣葬花。這個習慣她持續了好幾年,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在繼續。在上高中的時候,我學校的後花園里有幾株大紅桃,每年春天都開得洋洋灑灑,一場雨後,難免又是滿地殘紅堆積。雨晴心疼那些花瓣,每逢那樣的日子,她會很早就起床,提著一個袋子,去樹下收拾殘紅去了。她說,桃花那麼干淨,不忍心看到清潔工人用掃帚重重地打掃它們,把它們丟進那污穢的垃圾箱里,那是對桃花的不尊重和極大侮辱。我曾經在一個雨後的早晨,故意起的特別早,去看這個葬花女孩。但見熹微的黎明,朦朧的晨光中,一襲白衣的女孩,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撿那地上的花瓣,輕輕地放進小袋子中。那種專心,到了忘我的境界。地上的花瓣越來越少,女孩卻是滿頭大汗了。
有一個春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她在念書的城市里,發現了一大片開得汪洋恣肆的花海,她以為是桃花,很興奮地跑過去了,結果發現那是櫻花,心里頭有些失望,有種被欺騙的感覺。我說,櫻花也是值得一看的,在氣質與文化上,差不多也是跟桃花不分上下的。雨晴說,還是有區別的,我就覺得櫻花沒有桃花的那一份文化氣質。我沒有違拗我的好朋友的意思,我表示贊成老朋友的觀點。最後,她說道,非默,我看那些櫻花落了,花朵堆在地上厚厚一層,我好可憐它們,忍不住想去把它們撿起來,為它們找一個歸宿,可是我手上沒有袋子,該怎麼辦啊。我為老朋友的話而感動。雨晴,還是當初那個純潔的雨晴啊。我說,那你去超市買點東西,要一個袋子,去把它們收拾起來就可以了。雨晴道,非默,你支持我這樣去做麼?可是我的同伴,她也是女孩子,她覺得我這樣做好矯情,是多此一舉呢,我好不理解她。我了解雨晴的苦惱,就安慰她,不管別人怎麼去說,堅持你內心的想法吧。這個社會,人們是越來越沒有愛心,或者說是越來越沒有情調了,你還有這樣的情懷,很不錯了啦,至少比那些凡夫俗子好多了。雨晴還是有些受傷的問我,你說,這個社會,人就不能單純點好麼,我的好多同學都在說我是生活在夢里,說我不屬于這個社會,我也覺得格格不入,我是不是該改變了。我道,那是他們已經不純潔了,他們的心靈已經沾滿灰塵了,我還是希望你堅持你本來的自己。雨晴嘆氣。後來我也沒有問她是否去找了袋子收拾櫻花的殘紅,她也沒有再興致勃勃的和我說起有關葬花的事情。
再後來的某年某月的某天,我在騰訊空間看到了雨晴的一條狀態,那心情是這樣的︰幸福,總是在遠方,而我總是泊錯岸,一切漸行漸遠。看得出,她的心情很糟糕。我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感情的事情誰都不好去發表意見,有些東西不問還要好些。而我始終認為,雨晴,是需要那麼一個懂得她的人懂得桃花的人,好好的去珍惜的。只是,這樣的人,世上是沒有多少了。世界很紛擾,生活很復雜,中國人口太多,眾口難調,各個人有各個人的喜好,價值觀不同,看世界的方法不同,思維方式不同,但還是可以保持求同存異,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自己的生活自己把握。我希望雨晴,她能夠保持那份心靈的純真。
寂寞一處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而今,我在這桃園里觀賞桃花,回憶往事,難免有些悵惋的感覺的。雨晴之外,我也想起柏安,想起大連海邊的婷婷,想起那長在江南,相遇于塞外的懿雯,想起那大雪天接我的菊花女孩向榮……
在生活的每一個小站,我們相遇了,最後離開。從桃園回到家後,我情不能自已,想起自上初中到大學以來,光陰荏苒,差不多也是十年光景,很多東西一去再回不來,于是揮手寫就了一篇長文《十年沉痾》︰
十年,如同在檢票口上火車,那時我們誰與誰都不認識,互相存在著猜疑,戒備,但命運讓我們買了同一列車的票,之後,上了車,找到了我們的位置,旅途太寂寥,于是我們開始攀談,記不清誰先說的第一句話,反正,旁听者,他們也成了傾述者。于是我們開始變得熟悉,開始相知。
在命運的列車上,在我們同程的那一段,我們有幸成為朋友,成為師生,成為同學,成為親人,甚至愛侶。春夏秋冬,時序它是不變的,世事輪回,時間它是流動的。我們不可能都是開往同一個終點,于是,在我們的中途,或是我們的起點,有些人下車了,換乘其他車次,有的人上車了,又暫時同途。期間,我們喜笑哀樂,我們志同道合,或是分道揚鑣,或是陰陽相隔,但我們都留下了只言片語,或笑貌,或音容,它們構成了生命那個時段的風景,那個年齡的心情。明暗的,悲喜的,寂靜的,喧鬧的,唯美的,憂傷的,欣喜的,不痛不癢的,都打撈成記憶,在時間的河,成歲月的網,收攏在青春橫梁上。
有一天,在某條記憶的河流,縱橫交錯的河道上,你突然發現,那南來的燕,原是舊曾相識;夕暉脈脈的帆,萬千駛過,竟然沒有你熟悉的一只。你忍不住會問,他們去哪里了啊,他們在哪里了呀,是不是,都還在開放。你相信,他們也在叩問歲月,也在搜尋,那記憶的網頁。而當懷念被刷新,你還來不及瀏覽,也被時間的波浪,送到了千山萬水。他們或是在春風得意,或是在顛沛流離;他們或是在花前月下,或是在孤苦伶仃;他們或是在歡天喜地,或是在愁容滿面;他們或是在驍騎輕裘,或是在疾病纏身;他們或是在飛黃騰達,或是在落魄潦倒-----他們的祝願,祈禱,不管在與不在,不管,風雨陰晴。
那些年,或是意氣相投,或是尊敬景仰;或是機緣踫巧,或是理所當然;或是異想天開,或是命中注定,我們相遇了。在同一片藍天下,我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合演過很多美好的故事。少年輕狂,猶念金蘭之情,老大懷遠,難忘同志之義。而今,我們四處紛飛,親人離散,同學不再。書生有義氣,難續高山流水聲;壯士縱有情,仍愁江山難指點。十年,我們漸漸長大,甚至,漸漸滄桑,漸漸老去。十年,我們一直在追逐,一直在奔跑,十年,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想像一場,我們春天的相遇。兒時的你,不再是那個一起整天打來打去的小男孩,或是,不再是梳著羊角小辮見到毛蟲就哭的小女孩。你們或許還未踏入社會,或許,已經自立,已經婚嫁,當家為人。見到那綠了的柳,我們不會去折幾根戴在頭上,說是草帽,見到那紅的花,你不會再去摘幾朵,說是編織麼都記不起。我們變得陌生而客氣。
想像一場,我們春天的聚會。那個青春時代,激情四射的你,不再張揚,不再活潑,不再愛笑,或是,你依然是那時候的你,只是不再談論青春與夢想,不再輕狂得要做一個行吟詩人。或是,你依然幽默,只是,話語里多了調侃,或是憂傷,黑色的,苦澀的重重的嘆息。
想像一場,我們春天的拜訪。你已經老去,容顏不再年輕,甚至,你已經記不清我們是誰,但在我們飛揚跋扈的年齡,是你,用了最大限度的容忍,精致了我們的天真。現在的你,也許只是喜歡埋頭書齋,萬事若浮雲,然而,某堂課上,你說的某一句話,卻成了你的某個孩子,奉為至寶的座右銘。
十年,那些我牽掛的,牽掛我的,我關心的,關心我的,愛我的,我愛的,親人,朋友,師長;那些漸行漸遠的,流逝了的歲月,往事,記憶,情感,像這窗台的雨滴,活泛,清晰。謝謝你們,陪我渡過。
十年,有的人還在一起走,有的人走了,有的人一去再不回頭。有新的人來了,還有新的人會來。十年沉痾,十年蕭索,十年輕狂,十年浮沉。不思量,自難忘。十年,逝去了的不會再回來,在一起的要好好的活,勇敢的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謹以此文,獻給那些我牽掛的,牽掛我的;那些愛我的,我愛的;或者是那些熟悉的,刻骨銘心的,或者是陌生的,逝去了的,風干了的,甚至是,不堪回首的,任何我經歷過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