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藤下的挽歌 第一節︰杯笙夢影(3)

作者 ︰ 費志

村里的劣等都說我是野孩子,我叫欒路野,今年八歲,從懂事起就和爺爺女乃女乃住在一起,沒有爸媽,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爺爺說我爸丟盡了他的臉,他總是喝醉酒,萬幸他從沒打過我,村里人都在拖長聲調一次次冷嘲熱諷的議論我那個從未謀面卻帶著叛徒身份的父親。

「判了誰?」

「難不成是國家?」

女乃女乃就會偷偷的哭,我討厭她哭,我默默看,不安慰,也不懂,有時看著,或者走開—

「女乃,他們都說我是野孩子,我听不懂,可我知道野狗是什麼,它們沒有人要…」我嘟著嘴,討厭現實沒和我商量就把我弄成這幅孬樣。

「誰說你沒有人要,我們不養著你,你早不知道讓哪條野狗叼去給吃了,路野,听話,別和那幫狗娘養的蛋子計較。」爺爺听見了會這樣咆哮,換給我一具懦夫的躲揍的架子,真希望他听不見。

女乃女乃就會跑來堵我的嘴,她不允許我傷害自己,她不讓我說,她說,你爸以前比你乖。

可我老子呢?他死到了哪?媽媽呢?曉得是什麼模樣?

今天,今天一群可惡的混蛋欺負完我,就跑到兵靶場土坡子上挖子彈頭去了,那里有讓童年的我們炫耀自己身家的寶貝——一枚枚已經射出的彈頭。

我遠遠站著看著他們,和一輛壞掉的車子,一個倒霉蛋站在一條線上,風從後面吹來,吹的夕陽也透著股懦弱,于是我也準備哭,可我討厭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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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做夢,甭管是什麼內容的,沒事瞎做唄,我媽說我這麼小的年紀哪來的這麼多心事!我有嗎?嘿,別逗了,我只是喜歡自己在夢中的角色,我只是,只是覺得…

‘嘿,小鬼們,來吃新鮮的葡萄嘍…’

——那些夢很酷。」

我叫潘讓,這個暑假家長把我和妹妹托付給了李叔叔,而李叔叔答應帶我們去他的老家玩,哇,他的老家讓人喜歡。

城市的上空飄著死卡卡的淡淡綠色粉末,工業復興的夏城籠罩在化肥和水泥廠難聞的氣味里。這里,這里簡單來說,像我早上喝的女乃麥。

突然听見槍聲,是幻覺嗎?第二日來臨的清晨好早。

李爺爺喊來我們,用北影的話說,他姥爺是個不甘寂寞的老頭,準是有熱鬧可以看。

欒路野的爺爺憤恨的瞪著這群不速之客,「我和他撇清關系啦」,「他已經不是我兒子啦」,「你們放過我吧」,「我求求你們了」,「滾,都滾,別再來了…丟人啊…」,這個清晨鄉下煙炊正冒著煙的當口,他在自家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跺著腳大聲吼叫著。

欒女乃女乃護著孫子,路野害怕的把頭埋在她懷里,到底怎麼了呢?

「有好戲看,政府進了叛徒家」,幾個小孩在潘讓他們身邊吆喝著跑過,大家爭著要去看有什麼樣的故事發生。

在那個不大不小的農家院里,一群身穿統一服裝的軍人在敬禮,面向英烈的家屬。可誰是英烈呢?人群分開,其中的一名軍人雙手托著一張框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走向欒爺爺身邊,照片的影像里,俊朗的男子身穿制服,兩眼直視前方,嘴角微笑著,仿佛在說「總有一天,我會為自己的家族掙回榮譽」。

記憶中︰

您兒子涉嫌叛國及間諜罪,現在依法對其提出逮捕,這是逮捕令;

那一年小村里的圍追堵截大家還歷歷在目,被追捕者是一名退伍軍人,曾為自己的家族帶回榮譽;追捕者是一只由國家安全局和特種部隊組成的小分隊,警車的到來,把空氣壓縮到窒息。

光澤的爺爺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天空張牙舞爪的散播著末日的氣息,他的老朋友一家陷入前所未有的羞愧和絕望。

記憶中︰

爸…爸,您要注意身體;媽,我對不起您;

記憶中︰

兒子,別做爸這樣的人,長大要有出息。

襁褓中的嬰兒在女乃女乃的懷里聲嘶力竭的啼哭,並不見他的媽媽。

上帝設計給人一個什麼樣的劇本,糟糕透了。

爺爺那天的表情像被人欺負後的我,帶著惶恐,他錯愕,不,是憤怒,是哀傷夾雜著委屈,他無法接受自己扮演的角色,他多想這是一部爛電影在自家取景拍攝的彩排,可事實敞開胸膛讓你看見他的殘忍,欒太公在上帝這個出色的導演面前崩潰,血從他老淚縱橫的臉上濺出火光樣的花…

就像忍著「叛徒」行走的父親。

死後成為英雄。

女乃女乃的崩潰是喜悅的,她在心底無數次的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生的兒子,不會是孬種。

記憶在萬劫不復的深淵探出他的頭顱,就這樣,奇明朗在他死後拿回他自己真實的名字,欒臣輝。

多年後,當潘讓把這個故事寫進自己的小說里時,坐在電腦桌前的他望著外面的黑夜,他仿佛看到了什麼,在那個漂白的影像里,仿佛看到欒臣輝傳奇一生的歌︰他進入軍隊,帶著好奇和崇拜;服從命令,他信任他的長官,卻遭背叛,背負著叛國的罵名;他與那個雙面間諜所生的孩子,也注定要被拉進是非的漩渦,他看不見了,他听不見了,他在生命的最後無助的保佑,保佑一切照著自己的心去做事的人…捍衛自己為之珍重的一切,直到生命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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