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手執畫筆在宣紙上輕輕勾勒,宣紙上楊玄一襲白色修身長袍,腰間束一條白綾長穗絛,上系一塊羊脂白玉,外罩軟煙羅輕紗,一頭墨黑長發用玉冠高高挽起,更顯身姿挺拔,玉樹臨風。嘴角一抹淺淺的笑,眸光溫柔似水靜視一方,周身紅色花瓣飄飄灑灑,點點旋轉輕落滿肩,微風勾起袍角紛飛,如謫仙般立于亭中。那時我就在想,喜歡穿白衣的男子並不多,平日里見到的那些不是顯得過于柔弱,就是一些流里流氣的紈褲子弟,少了男子本身的剛毅與偉岸,所以並不喜歡男子穿白衣。直到遇見亭中一襲白衣的楊玄,他怎麼會把白色穿得那麼好看,好像世上男子合該都要像他這樣打扮,方顯美麗。輕輕卷起畫軸,正欲起身,卻听楊玄的聲音伴著他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響起︰「一得空便抽身趕來這里」進得廳里,執起桌上的茶盞仰頭一飲而盡,拿眼角瞥向窗前書桌旁不知所措的我,「在做什麼呢?」
「沒什麼,閑來無事,打發時光而已」,故作鎮定將手中畫軸放入紙筒里,轉首款步走向楊玄,許是急了,腳步稍顯凌亂。
「是麼?」楊玄疑惑地看向我,在我離他僅一步之遙之時趁我不注意已閃身到我身後,大跨步走到窗前,抽出書桌上紙筒里的那幅畫,朝我道︰「見過你練字下棋,還從未看過你的丹青,今日便讓我一睹為快吧!」說罷就要展開。
我早已駭的羞了雙頰,急忙走過去,「沒什麼可看的,這是我胡亂勾就的,入不得眼。你若喜歡,回頭我認認真真的畫一幅給你,可好?」伸手欲奪下他手中畫軸,卻被他靈巧的避開,藏于身後,一臉玩味地望著我,「不過瞧一眼而已,這麼緊張做什麼?難道惟兒對我還要有所隱瞞不成?」完全不顧他此時的想法,只想趕快從他手中拿走那幅畫,不能讓他看到,不然要我情何以堪,「你胡說些什麼,我只是…」未等我說完,楊玄已迫不及待的轉身背對著我將畫展開……一段冗長的沉默,靜的連自己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見,畫的不好麼,怎麼如此安靜?緩步繞到他的身前,伸手從他手中將畫拿走,低聲道,「都說了畫得不好,還偏要看!」
「惟兒,這是我麼?」楊玄的聲音有些顫抖,仿佛不可置信,沉沉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傳來,「在你心里,我竟這般好麼?」
我輕輕上前,將頭埋在他的胸前,雙手環上他的腰身,听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心底漾起一股別樣的幸福感,柔柔道︰「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感覺到他突然一頓,然後伸手攬住我的雙肩,將我緊緊地扣入他的懷中,仿佛要將我揉進骨髓里那般用力,我亦沉浸在這片刻安寧里。我不知道這份寧靜能持續多久,也不知道以後會怎樣,至少此刻我是享受的,享受他的溫暖,他的柔情,享受我們此刻的幸福,即便將來事與願違,至少也可以有這份美好的回憶。
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只是片刻,從楊玄的懷里抽身而出,只見他復又將我手里的畫軸拿去,在書桌上鋪展開來,執起畫筆,一筆一畫極其認真,不過片刻功夫,一個嬌小俏麗的黃色身影躍然紙上,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膚如凝脂,面如白玉,蛾臉修眉,巧鼻櫻唇,一頭烏黑長發散于雙肩,婷婷立于白衣男子旁邊,與之溫柔對視,輕風勾起兩人裙裾紛飛,紅色花瓣在他們之間形成一個微妙的光圈,那樣和諧自然,猶如一對金童*,誤入凡塵。
有些不可置信,只靜靜的呆看著畫卷上那對身影,「你把我畫得過于好了!」
「惟兒,在我心里,你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我幸有你。」楊玄的聲音微帶哽咽,沉沉道︰「再耐心等待些時日,我定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驚得抬頭望向他,睜大了雙眼,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可是他的表情那麼認真,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他說要我做他的妻子?是真的麼?這是多麼動人的誓言啊!自那日桃花林他送我鳳求凰,我與他初次敞開心懷之後已有月余,除了每日近黃昏時過來與我小坐片刻之外,予我他從未說過什麼,亦從未許諾過什麼。那時我也不甚在乎,從不敢奢求,只願像現在這樣,能日日與他並肩看日落斜陽,我便知足。只是現在突然明白,我不是不在乎而是害怕,害怕眼前的這份安寧被打破,害怕我們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一直平靜生活下去。我從不敢往深處探究,一直不願去捅破這層薄薄的窗戶紙,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如果一切真的可以順理成章,那麼他為何遲遲不肯將我帶走,也是在害怕吧!他面臨的恐怕比我還要多,只是他從來不予我說。現在我終于知道,他不是不願給我承諾,只是一直在默默的努力,他要等到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再告訴我,是要給我一個驚喜麼?突然覺得心口被幸福填得滿滿的,仿佛隨時都會抵擋不住噴薄而出,伸手執起桌上的筆,在點點飄落的桃花旁,寫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攜老。」放下手中羊毫,溫柔的凝望著他,黃昏夕陽的余輝透過窗戶柔柔地灑向桌上畫卷,愈發顯得那並肩而立的身影如身在隔世,仿佛這世間俗世與他們無關,唯他們遺世獨立。
翌日黃昏,遲遲等不到楊玄過來,正心神不寧間,瞥見常晉匆匆而來,朝我揚聲道︰「我家爺今日有事不過來了,叫我來告訴姑娘一聲,恐怕往後這幾日都不得空,讓姑娘放寬心,等爺忙完這一陣定親自前來告罪。」
「哦?他有何事,竟這般操勞?」我心下疑惑,忍不住詢問出聲,是為昨日那話麼?
「這,小的就不知了。爺只說了,定不負了姑娘!」我知他是何意,登時羞紅了雙頰,強自鎮定。常晉顯得有些無措,憨笑著撓著耳腮。我料他不會再多說什麼,擺手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讓他多注意身體,別太過勞累!」之後數日便不再見過楊玄,只每日遣了常晉送些時令的花朵,新摘的茶葉,上等的文房四寶等給我擺了,說是怕我一人煩悶,為我尋著些事情做。我每日除了和木蘭照看那些花,就是看書練字,沒什麼事情可打發這時光,不過多虧了紅蓮日日前來與我做伴,不然,我真真是無聊至極了。
這日正在屋里沏著楊玄派常晉送來的「雪頂含翠」,「雪頂含翠」生長于極北苦寒之地的險峻山峰,極難采摘,因常年得雪水滋養,茶味清新冷洌,極是難得,輕易連皇室貴冑也難以嘗到,只不知這楊玄如何得來,竟如此費心拿來予我。卻听紅蓮的聲音由遠至近,「妹妹這里永遠都是這般清幽雅致!」轉瞬已扭動著腰肢,款步到我身前,撅著嘴埋怨道,「雖說還未到夏季,可這天竟這般躁人」說完一手搧動著手中錦帕,一手執起我剛沏好的茶一飲而盡,放下茶盞,深呼了一口氣,拿眼瞥向我,感慨道︰「還是你這里舒服!」我搖了搖頭,這麼好的茶,就讓她這樣糟踏了,真真是浪費了我一番辛苦。
「最近城里來了很多外地人,听說是邊關戰亂,我軍大敗,那里的百姓苦不堪言,有親戚的投奔到這里來了,」紅蓮兀自說著,眼楮深深地注視著北方,看不清情緒,我疑惑地走到她的跟前,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麼看都覺得她今日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什麼時候你也開始關心國家大事了?這可不像你呀!」,紅蓮斜睨了我一眼,沒好氣道︰「我一個小女子關心什麼國家大事啊,不過是那里有我思念之人。」紅蓮突然沒了往日的盛氣凌人,反而多了一些小女兒情態,嬌羞道︰「我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只是世事無常,我淪為*,他為國出征,我們已有四年未見了!現在戰事頻繁,卻不知他如今是否安然無恙?」
邊關之亂,我也略知一二。自冒頓單于繼位後,匈奴開始對外擴張。先後大敗東胡王,並吞了樓煩、白羊河南王,接連收復了蒙恬所奪的匈奴地及朝那、膚施等郡縣,隨後向西進擊月氏,大敗並殺死了月氏王,迫使月氏向西域遷徒,北方及西北一帶的丁零、渾庾、屈射、鬲昆、薪犁等部族先後臣服于匈奴,一時之間,匈奴周邊各部落聞匈奴而喪膽,我朝也早已做好防範準備,雖說匈奴只是一個小小部落,不足為患,但照如今的形勢,怕是狼子野心,不得不防。果不其然,數月前匈奴單于命其左賢王呼衍擎蒼率四十萬大軍進攻我朝邊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克了我朝邊關數郡,使得民心動蕩,人心惶惶,我朝皇帝大怒,封其皇兄晉王為鎮北大將軍,率三十萬大軍前往邊關平亂,緩了邊關燃眉之急。如今兩軍相持不下,進不得也退不得,雖不至于戰敗,但漠北乃苦寒之地,我軍將士因水土不適,皆病倒,如今已有上千將士不能上陣殺敵,常此下去,恐怕會不戰而敗,我軍苦于沒有良策,只能如此一日一日耗費下去,但這終究也不是長遠之計,必須盡快籌劃良策,改退為進方能一舉獲勝。朝庭早在數日前就已下榜招攬天下奇士,希望有人可以一獻計謀,為我朝解憂,只是並不順利。
紅蓮滿目哀傷,我也不知該如何寬解,一時無話,她也覺無趣,遂起身離去。
靠在門前,仰望緩緩下去的夕陽,瞥見一個身影立于槐樹下,一動不動,靜靜地注視著我,我亦安靜的靠在那里,望著他,幾日不見,他竟這般憔悴不堪。良久,卻是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眉頭深鎖,滿目紅絲,溫和的雙目此刻盡是疲憊之色,心頭一痛,伸手撫上他的眉峰。楊玄順勢將頭深深埋在我瘦小的肩窩上,「怎的這般瘦?」他吵啞暗沉的聲音無力的響起,我無語,只抬手輕撫他的後背。
兩人皆沉默地站在門外,許久,我終于忍不住開口︰「何事如此勞累?」
楊玄突然伸手將我扣在懷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听他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不太真切卻字字清晰入耳。「邊關戰亂,作為英雄男兒,我不能為一己之安,坐享其成。明日皇帝御駕親征,我會隨其軍隊北上。惟兒,你可懂我?」
緊緊環著他的腰身,重重的點頭,他是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以他為豪,又如何能阻擋他的雄心壯志呢,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與他靜靜的依偎著,享受這離別前的最後溫暖……